奶奶去世快三十年了,我从来没有认真地想起、认真地怀念过她。
昨天早上打扫院落,看到家公隔着窗户,摔在院子里的一堆面片,忽然就想起了我的奶奶――她经常将吃完饭的空碗扣在花园里。
记忆中的奶奶是裹脚,总是穿一件黑色的大兜襟衣裳,佝偻的脊背让她的前兜襟快拖到地上了,奶奶不丑,头发又粗又白,在脑后盘了一个拳头大的髻,油光发亮。
印象中的她总是阴沉着脸,话少,不笑,嘴里一直不停地在嘟囔。
奶奶只会给姐姐梳头,坐在有太阳的台岩上,把姐姐的头梳得一丝不苟。
姐姐很安静,奶奶很安静,我也很安静,只是离她们很远。
那时候流行的抿头水式的梳头,我一次都没有尝试过,一次也没有。
冬天的时候,奶奶给姐姐穿两件棉衣,上学的早晨会早早起床,把姐姐的衣服放在烫炕上捂着,我的衣服没有这样的待遇,我也没有。
奶奶总是把姐姐唤作“我的大哥”,总是当着我的面诅咒我,骂很难听的话,说什么“母鸡叫鸣驴犁地……”,那时候还小,也不懂什么意思。
小时候的我经常看到奶奶爬进炕洞,将我家鸡下的蛋,揣进大兜襟偷偷送到前院的二妈家。
每逢过年蒸馍馍的时候,奶奶也会兜一兜襟白面,先去给二妈家烧火帮忙。
奶奶嫌我眼尖,嫌我嘴长。
那时候小,不会看大人脸色行事,也不知道为她保守秘密,总是把她的“罪状”告诉晚上收工回家的我妈。
我还记得父亲发过的一句牢骚,他说我们家的船底漏了!这话自然没有当着奶奶的面说。
因为接连生了两个姑娘,娘家里又没有男丁,奶奶看不起我妈,连带看不起我这个二胎丫头,她倾尽一生,把所有的爱都给了每家的老大儿子。
我姐姐是个例外,但可能是她最疼爱的一个“孙子”,即使后来我又有了两个弟弟,姐姐的地位依然居高不下。
姐姐在家里称王称霸,没有一个人敢动她一根指头,因为奶奶像一只老母鸡一样地护着她。
我是姐姐的出气筒,活靶子。小时候我的膝盖总是被她踢的发青,她打我骂我,我不敢,也不能还手,她也不容许我有自己的喜怒哀乐。
小时候我们经常跑去戏场子看露天电影。
记得一次放映的是《小花》,悲伤的镜头出现时,我是不能哭出声音的,姐姐从来不哭;我哭,她嫌我丢人,会掐我的胳膊,踢我的膝盖,我只能默默地淌眼泪,还要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不能让她发现;父亲和母亲打架的时候,我哭着跪下来求他们别打了,姐姐站在一旁冷眼旁观,她还耻笑我的做法很可笑,很矫情……到现在我还能想起她当时数落我时冷漠的眼神。
没有一个人和我是一伙的,奶奶的诅咒,姐姐的打骂,父亲的白眼,母亲的无视,就是我出生的全部。
晚年的奶奶处境不是很好,腿脚不好使,一坐到地上就起不来,要用上些虚假的谎言去哄骗小孙子,才能拉她一把。
她总是在去茅房的路上就小便失禁,裤子经常又湿又难闻,黑大褂已经洗的分不出颜色,头发越发油腻不堪。
奶奶成了孙子孙女们笑话和嫌弃的对象,奶奶老了,经常一个人孤零零的坐着,往日威风不再。
那时候我已经离开家,去县城上高中了,有时候回家会给她梳梳头,这时候奶奶看到我,笑着,欠起身子,叫我:“尕姐回来了!”,然后伸出手招呼我到她跟前去。
原来奶奶也会笑,原来奶奶也是在乎我的。坐在炕头上的奶奶奶头上顶着黑色的头巾,依然一身黑色的大兜襟衣裳,依然头发油腻,她的手指头很脏,她的脸上也很脏。
那时候奶奶已经从堂屋的炕上搬到隔壁小房的炕上了。
在我高三毕业的那一年冬天,奶奶走了。没人通知我,我放假回去的时候奶奶已经发葬了。
我很奇怪,问父亲,为什么不喊我?
父亲回答,喊你干撒?多一个吃的!
奶奶走了,儿孙成群的奶奶永远走了!
八十几岁了,她的走在儿孙眼里是一件喜事。
奶奶一共生养了五个子女。父亲是她最小的孩子,父亲三岁的时候爷爷就不在了。
听大人们说,爷爷死后,我嘎爷――爷爷最小的弟弟,一直欺负我奶奶,逼她改嫁,后来因为我舅爷出面,嘎爷的阴谋才没有得逞,但在背地里还是经常欺凌奶奶一家老小。
爷爷家原来是地主,有名的中医世家。家传的医谱也被嘎爷拿走,至今下落不明。
后来我唯一的大姑也因病早逝。
奶奶走的时候,她省吃俭用供出来的老三儿子――我的三爹,一个一辈子吃公粮的公家人,没有回来奔丧,到今年这个清明为止,一次也没回来看望奶奶。
三爹上的是师范学院,后来成了一名老师,再后来是一个校长,再后来退休了,奶奶死前死后都没有见一面的这个优秀的儿子,他还健在,他就居住在甘南,住在冶力关。
到现在,每次给奶奶上坟的时候,亲房哥哥们都会把奶奶活着时骂我的话当做笑谈,我听了很尴尬,却不想回应。
我相信,奶奶最后是爱过我的。
奶奶的坟后来被搬动了好几次,现在的奶奶住在西面沟一个有太阳的山坡上,那里很安静,奶奶还是一个人。
今年的这个清明节,我无比怀念奶奶,怀念有奶奶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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