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文竹
一九六一年。十岁。三年级教室,四合院校园的东屋。
浑身无力,失魂落魄,视物无神,走路轻飘飘。
理应请假,但没有。一个酷爱学习、严格遵守纪律的好学生是不愿请假的。老师肯定准假,但就是不请。即使家长来请假,也不愿回家。
中午放学回家,奶奶在西屋的抽头桌上拌菠菜。她递给我一根二尺多长的洋槐树枝,上面满是盛开的槐花,清香扑鼻。我坐在屋门边一个小板凳上吃槐花。这是一个有一条腿略短于其他三条腿的小木板凳,坐上去不稳当,但也不至于让人跌倒。奶奶给它取名叫“三根腿的杌扎”,全家也都这样称呼它。槐花很鲜,奶奶说邻舍家扳槐花,她问人家要的。吃着吃着。小杌扎一歪,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下面的一切是后来听奶奶、母亲说的。
爷爷从坡里回来,两手架着我的两腋,让我在地上走,我两腿瘫软,拖拉拖拉,不会迈步。
公社医院两位名医在我家守了一夜,毫无起死回生之希望。
次日准备上大医院,天井里人来人往。
一位按老乡亲我应称之为表奶奶的老太太,劝我奶奶:“他表婶啊,别上医院了!这孩子不行了!!都塌了天桥了!!!”这是她将手伸到仰卧在床上的我的腰下得出的结论。健康人仰卧时腰下是有空隙的,谓之“天桥”。而我“天桥”已塌,属“死相”。
但奶奶坚持上大医院。
村里没有公路。几个本家叔叔用担架抬着我,走小道走近路步行上博山医院。父亲用自行车带着奶奶,先行去挂号。
母亲把我五岁和三岁的两个妹妹送到本家四老奶奶家,托她照看。极度内向的母亲上郭庄找神人。这是一个在当地很有名望的神老汉,会“过阴”,即闭了眼到阴间走一趟,查询病因。他为我“过阴”的结论是——我的魂灵被“火急脚”一把抓走了。我是泰山奶奶跟前的一个“拿柬的”,大概就是个小侍女,或者就是个秘书吧。看来是偷偷下了凡,于今被抓回去。解决的办法是“雇替身”。雇一名在阴间无家无业无岗的女鬼,给她做上衣裳,上供,烧纸钱。以后年年“寒食”和“十月一”各供养一回,谓之“打发替身”。(十七岁时,我仍旧体弱多病。奶奶带我到十几里路远的北山寺村找神人。山里人大都没有院墙。这神人家三间北屋是起居室,两间南屋专用于摆供桌,西边向上是山坡,东边向下是山沟,山沟的果树长上来,树冠正好居在院子里,伸手就能摘到山果。神人高高胖胖,婆家与我家同姓,辈分很高,奶奶叫她奶奶,我叫她太老奶奶。她说一个“替身”替不过我来,得再雇一个“替身”。她包了水饺给我上供雇替身,我和奶奶磕了头。中午,她招待我们吃了水饺。山里人缺麦子,她的水饺有点像全麦粉做的。我们给她挎去一箢子白面馍馍,她给我们回上半箢子山楂、海棠果。雇了两个替身,我才有幸活到今天。我一个人就能胜任的工作,要两个“替身”来代替,足见我之岗位之重要和我之工作能力之强了)
尽管雇了“替身”,但母亲还是做了两手准备——她为我做了一个棉袄,她想:若是死了,就穿了去,省下做不迭;若是活了,也瞎不了,就穿了。
医院里,护士抱了我急匆匆地走,这间屋量体温,那间屋称体重,奶奶几乎跟不上趟。
病房里,我仍处于植物人状态。奶奶说:“三天三宿扎了一百多针(应有夸张成分吧),没有知觉,就和扎南瓜一样!”。
爷爷和父亲去探视,医生不让进病房,只能隔着窗玻璃向奶奶询问情况。
奶奶忧愁至极,不断抽烟(那时医院允许抽烟?我不得而知),不断问护士。护士说:“大娘,你别愁!到第三天天明时,孩子就能醒过来。”第三天,奶奶从窗玻璃邀望天空。天明了,我醒了。望着雪白的墙壁,我问:“这是在哪?”奶奶说:“在医院。”病号饭是小小的白面油卷,很好吃;菜我记不得了,大概没有菜。
出院,坐火车到昆仑。一下火车,我就仰面跌倒在一条横着的半米高的绳子上,真是捉襟见肘,狼狈不堪。
到家,我一顿吃了四个荆种煎饼。三年困难时期,吃糠咽菜的年代。
我患的是“低血糖”,医生说我缺糖分。父亲费尽周折,买了一包奶粉,可我就是不喝。直到奶粉生了虫子,奶奶拣了拣虫子,她冲着喝了。
后来我自嘲道:“我从小不爱吃甜,所以命苦;我命苦,所以一辈子不爱吃甜。”
上学路上,人们指着我说:“你看这闺女长了这场病,头发都掉了一些。”我虽然请了病假,但丝毫未影响学习成绩。
那位说我“塌了天桥”的表奶奶,被奶奶背后说过好几回:“那个老娘娘!说俺那孩子不行了!你看俺这孩子,这不好好的!”
在西天住的三天中,我的双手呈这样一种状态——食指、中指和无名指握拳,大拇指和小指伸开着。奶奶说这是佛手的形状。我在西天做了三天佛?!笃信佛教的六姨说:“你是从钱粮灰里扒出来的!你就是个佛家的人!”
当我回顾大半生的酸甜苦辣咸时,我不知天之高地之厚地自比贾宝玉,想:佛道让我们下凡,体验人间生活。
晚年,我皈依佛门,自号“仁一居士”。我也信道,自号“静虚”。
2018年5月于静虚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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