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兵乐阿岑

（庄世维记录整理）

      我叫乐阿岑，今年虚岁87岁（本文写于2014年，至2019年乐阿岑应该是92岁了），出生于民国十七年（1928），家住定海对港的摘箬山岛。我们乐家是从镇海那儿搬过来的，据说先是落户在小沙，然后有一支祖先迁到这个摘箬山小岛上，到我这一代为止已经生活了4代。代代都以晒盐、种田和海涂捕捞为生，兼或讨点舢板船小运输业务。我父母生了6子1女共7人，我排行第四。9岁那年死了阿爹，拉下一大堆嗷嗷待哺的孩子，我上面的3个哥哥才只有十多岁，下面两弟一妹，有的还在襁褓之中，有的是才二三岁的小娃，全丢给我那个苦命的老娘。老娘的命苦啊。我娘孩子生得多了，以后几个生的孩子都是自己生下自己接的生，这让她有了一些为产妇接生的手艺。小岛子上没有医院，村子里有女人生孩子了也只能找我老娘帮忙。赚点小钱，兄弟姐妹7个人，幸亏有几位叔伯帮助，合力撑起了这个家，后来我的几个哥哥也已经是半大人能干活了，一家人总算活下来了。我阿爹在世最后一年，曾对我承诺过，说也该让你上学了。但是阿爹一死，我就再也不能上学了，要跟兄长一道为维持家庭出力了。小小年纪，先是做看牛娃，十多岁时便跟着兄长挑盐泥、挑海水，摇舢板，做苦力活。我什么活都干过，农活中的“牛犁耖耙”、驶船起篷拔锚、摇橹候潮、晒盐活中的挑泥担海水沥卤，全得心应手，因此练得一身好筋骨。我在20岁那年，定海城陆陆续续地进来很多国军，后来全城都住满了，把个小小的城区挤得到处都可以看到穿着黄军装、背着枪的大兵。道头港海面上泊了好多军舰和民用的轮船。一些从船上下来的水兵们成群结队在各个小岛上瞎逡巡。时常叫我们年轻后生去干搬运货物的营生，雇佣小船装货驳物。先是把大船上的行李货物一箱箱搬一来，在定海城区安家落户安顿好。到了这一年农历三月底，又会把东西一箱箱搬到船上，然后去了台湾。由于有现钱可赚，我们也乐得干这些活。民国三十九年农历三月廿八（1950年5月14日），这是一个让我刻骨铭心的日子。那年，22岁（虚岁）的我还没有讨到老婆，一大早百无聊赖地走出家门，坐在东岙口的一块礁石上，望着海水发呆。这时，有两名国民党水兵走过，他们发现了我，其中一名当官模样的向我招手道，小鬼，你来你来。我回头看了一眼他们说，干嘛？他们说，你有舢板没有？跟我们干活去，驳货，工钱一天一块大洋，舢板租费两块大洋。听说有钱可赚，我立马就蹦了起来说，我去，我去！舢板我没有，但是我能借到。当官的说，有舢板还得有人，你多叫几个人跟我们去。于是我叫了自己家的三哥，还有西岙和北岙的几位年轻村民，又向我的伯父借了一条小舢板，一群人坐上小舢板，由我们轮流摇着橹，那两位国军也坐到船上，一道去了沈家门墩头。小舢板摇到墩头已经是中午时分了。几艘大兵舰在码头靠泊着，我们将小船停在码头边上了岸。当官的说，去上大船干活吧。我们几个顺着舷梯上了大船，发现有许多像我们一样的民工在船上坐着，看样子也是在等着活干。我们又问，干啥活啊？当官的说，你急什么，先吃了午饭再说。只见从大厨舱里端出几屉热气腾腾的蒸笼，掀开蒸笼盖，全是雪白的馒头。我们几个人和预先等在那里的一大群民工一见，一齐蜂拥而上。我从人缝里伸进手去抓了几个馒头，和我的三哥还有几个村民坐在船头上吃饱后，还是巴巴地等着，没见动静。去问了那个长官，只是说活有你们干的，你们等着就是了，夜饭没处吃我们管。我们舟山人有一句俗话，叫“聪明三叔公”。意思是说，同胞众兄弟当中，一般情况下老三最聪明。“聪明”在舟山的方言里叫“才行”，所以又叫“才行三叔公”。我的三哥名叫阿双，他可能觉察到这个情况越来越有些不对劲，悄悄同我耳语道，老四，我们得想办法下船去。当时我吃饱喝足躺在甲板上打盹，没啥理会三哥的意思，于是三哥向一名国军道，我们兄弟俩下船去一下。国军道，干什么？三哥道，刚才小船缆头带的太紧，现在落潮了，船要搁起，到时就不能用船了，去放一放缆。国军道，那一个人够了，快去快回。三哥刚下到码头，大船就发动了。街上就又见到一大群民工被国军驱赶着上船。三哥一看不对劲，蹿入一个厕所内装作小便躲了起来。码头上的水手迅速解了大船的缆，船就漾开了码头。这情形让船上所有的民工大吃一惊，这分明是要离开舟山的样子，于是抗议声、哭喊声彼起此伏，都一齐要求船停下来靠岸让人下来，但是船上的国军哪里管你这些，仍然照开不误。一离码头，就开足了引擎。这时从船舷边往海中跳下去的人就像下饺子一般。船上的国军一看这情形，立刻用枪抵住将民工控制住，不让再跳。跳下海的民工都在海水中奋力地向码头方向游去。一时之间海水中全都是涌动的人头，国军的机枪就在主甲板上向海面开了火，“哒哒哒哒”地朝落水的人群扫射，水面上泛腾起一片红浪，一时哭爹喊娘，不少人便中弹死亡。我一看这情形，再也不敢跳下去了。三十多年后回大陆听三哥说，当时他在厕所里听到枪响，就知道出事了，立马钻入到茅厕的坑内。当时的厕所不像现在用蹲便器样子。那时的厕所，是在地上挖个长长的坑，用水泥浇个窖子，再在上面装上一条横档，隔成几个坐便位，上厕所的人坐在横档上，拉下去的大便就会积聚在水泥窖内，可供农民挑回去当肥料。三哥钻入厕所的座位孔，陷在又臭又脏齐膝深的粪水里也顾不得了。他总算逃过了这一劫。当时我也存心想跳水下去，一看国军开枪了，心想，与其死了，还不如听天由命吧。家里穷，吃口多，少了我一个老四也不缺传种接代的，我一无老婆二无孩子，光棍一条，无牵无挂，还是好死不如赖活算了。只是与我同来的那些民工哭的可惨啦，他们家里大都有老婆孩子，还有年迈的双亲在堂，临别也不能与他们说一声，就这样突然不辞而别了，不知何年何月可以回来，心里不舒服。但我们被兵舰上的水兵严严地防守着动弹不得，逃脱的机会再也没有了，兵舰就加足马力，驶过福利门水道，一直朝南驶去。那一晚，船上尽管端出馒头白米饭让我们吃，但谁也不吃。18个小时后才到了台湾的基隆市。基隆情况与当时的舟山差不多，街上清一色到处全是黄灰灰的大兵。人多，拥堵得不得了。我们人生地不熟，只能与同村的民工牵着手，一道巴望刚认识的长官任他们发落。每人发了一套军衣，我被编入一个炮兵部队，后来驻在澎湖岛上。我成了一名职业军人，由于力气大，投弹远，当了30多年的炮兵。但是因为是睁眼瞎，没文化，最高军阶的也只是个上士兵。当时国民党军队里从大陆上被强行抓来的兵员很多，因为都是一帮围着“一亩三分田”和“老婆孩子热炕头”转的农民，形成一股势力，不得不迫使上峰补了每人10万元台币的安家费。30多年的戎马生涯，尽管蒋介石每每叫嚷着要反攻大陆，但实际上却是30多年的太平兵，除了参加一次打金门岛外，基本上没参加过战事。也没有在台湾娶过老婆成过家，所以也没有子女，兵营就是我的家，每月3万元台币，吃光用光。礼拜六礼拜日就出去泡妞两次，礼拜日下午就累的呼呼大睡。当时从南洋和菲列宾、马来西亚过来的一些年轻的应召女郎，都集中在台湾的台北、基隆一带兵营附近做生意，你是知道的，军营生活如此枯燥，我又不懂看书写字，除了这一点乐趣再也没有别的了。所以直到30多年退役之后的1984年还是光棍一条。1984年我退役后，台湾当局发给我一笔退伍费，人老了思乡心切，想要落叶归根，加上两岸形势缓和，台湾老兵可以返乡探亲了，我就决定来家乡舟山摘箬山岛看看。出门34年了，家乡面貌大变。但是家里的老一辈早都殁了，大哥，三哥阿双和下面的几个弟妹仍在，兄弟相见，想起30多年前墩头一幕，不禁唏嘘。既然我决心在家乡养老，就得安下心来。我用我的退伍费出资（为主）修了摘箬山的一座财神庙，算是我为家乡尽了一点绵薄之力，感恩当方菩萨保佑，让我乐阿岑能够度尽劫难，活到今天。我又在当地政府和民政局帮助下，在定海买了房子安顿下来。并由亲友们几番掇合，想组成一个家。几经周折，最后与一位年纪小我二十岁的寡妇成为我的老伴，我的残年也有所依靠了。这里特别想说说我的这位老伴，人真是好极了，不像之前几次凑合最后离开的那些只图钱财的老女人，她不为名也不为钱财，就是想与我为伴，相扶相持，从我患过一次大病后就证明了她的体贴与温存。她有一个已成年在杭州工作的女儿，自然也就成了我的继女，我时常也会去杭州住一段时间。每年冬天，我会偕我的老伴飞台湾，那里也有我的一个小家，在那里小住一段时间，一来避避寒气，二来走走亲，访访一些老战友老朋友，顺便将一年的退职费领回来，小日子过的挺滋润。我现在身体还可以，每天早起去定海海山公园锻炼锻炼，呼吸呼吸新鲜空气，然后去北门菜市场买些菜回家，老伴在家弄个三菜一汤，不要太舒服！ 原载由中国文史出版社出版的定海文史资料第八辑《定海印痕》，正式出版略有改动 ！（文中主人公是我四伯，现住定海北门，照片系近期拍摄的摘箬山）！

老兵乐阿岑 老兵乐阿岑 老兵乐阿岑 老兵乐阿岑 老兵乐阿岑 老兵乐阿岑 老兵乐阿岑 2020.9.24与四伯（乐阿岑）合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