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本不该出现在我朝生暮死的生命中。
我清楚地知晓我不应当邂逅她,更不应当爱上她,但是我却偏偏困囿在自己亲手设计的精美囚笼中,啜饮着独属于她的光辉,卑微如伏鼠般苟延独活。
她是我的缪斯,是真正的神祗,她有多明媚,便有多肮脏,有多圣洁,便有多下作。她其实只是一个普通人,可惜我不愿承认。
我再也记不起我是怎样爱上她的了,关于那一刻的感觉,我怎么都记不起来了。这个罗曼蒂克式的问题仿佛要追溯到很久很久以前的某一个夜晚,你须亲自问询彼时那个瑟缩如蝼蚁一般的我,你才会彻底地明白她之于我的深邃意义。
那是一个多么遥远的世纪之末的夜啊,纯黑的云朵漫布在天穹的每一个角落,蝙蝠尖锐的翅膀刺穿浓稠的夜幕,世界在似幻似真、若有若无之间徘徊不定。
我在无数束灯光下行走,我的影子们相互追赶,即将触碰又被迫分离。我看着墙壁上灯影下的它们潮水般向我涌来,胸腔中充满了恐惧:我是它们其中的某一个吗?或者它们中的每一个都是我?我陶醉在一切关于无知与懵懂的噩梦中,在即将惊醒的刹那间游走来去。
巨大的钢筋挣开夜幕向外延伸,宛若古船的帆桨,我开始怀疑,郑和西下的航船正平稳地驶向操场,而我走在沉静无波的海面,周遭只有自己的呼吸声和心跳声。
直到我遇见她。胸腔中的惊惧如潮水般层层褪去,一剂安定注入了我的血脉,抚平我激流涌动的内心。
她在操场隔壁的阁楼上自习,白炽灯管的焰芒将她彻头彻尾地点燃,秀美的侧颜在夜色的和衬下显得格外分明,似一幅惊艳绝伦的遗世孤品。
惊鸿一瞥?多么庸俗无聊的词啊,怎堪形容那一秒的她之于这一秒的我来自骨髓深处的震颤。毕竟,在混沌不清的黑暗中,视网膜所捕捉到的任何一丁点光辉都可轻易地成为启明星一般的存在。
自此我便习得一个的异能,我能够在学校的任何一个角落轻易地将她从成百上千个普通人中找出。令我吃惊的是,她在学校之内竟有如此之多的追求者。他们如寄生于浮萍之上的蜉蝣,甘愿汲饮她的光辉为食。他们是亲手捧起一轮高悬明月的簇拥者,而我是匹夫,是一腔孤勇,是注定的万劫不复。
在深深的困惑与不解中,我开始寻求我对她的爱的价值。如果我仅仅是像每一个垂涎于她的人一样,贪婪地享受着她一切的美貌与荣光,那我对她的爱,和他们对她的爱,还有什么区别?倘若一个人的存在仅仅是为了证明另一个人的存在,那他所创造的全部价值无非是叠放在另一个人的生命之上的筹码,他越伟大,他对她的爱越伟大。
于是我开始了一场近乎癫痴的狂欢。我像发了疯似的,一遍又一遍地演算起那道古老的证明题。阿基米德向我投来戏谑的嘲笑,高斯不屑地验算我已证的公式,欧几里得狂妄地大喝,斥责我的愚昧与无知。可是我依旧疯狂得停不下来。她清癯的身躯是我取之不尽的演草纸,她如漆的眼神是我用之不竭的笔墨,她澄澈明亮的心是我永恒不变的曲线板与量角器。
我还是会坐在操场湿漉漉的人造草坪上怔愣地凝望着她。每当我像一个骄傲的士兵从跑道上凯旋离去,迎接我的只有参差的树影与阴阳明暗之间她的脸颊的掠影。她仍然是光,我却因从黑暗之中蓦然望到一丝明亮的光,生理上惊恐万分。我只不过是她的荣光之下投射的一道阴影,卑污地证明着他的存在。
证不出……证得出……证不出……如果你真的是启明星,为何光华暗淡?如果你本该照亮我的前路,为何闪闪烁烁、最终消逝了影踪?如果我的生命注定要被你所点燃,为何又要弃我于不管不顾?
无数个光年在我的心中一淌而过,无数个答案在我的口中呼之欲出,在无数个可供选择的岔路口,我仍旧坚持着最当初的选择。
我在操场上走过三百六十五个日日夜夜,路过八千里路云和月,看过三百六十五次日出,证明出了数学界最难攻破的定理,但我还是没有办法证明我爱她。只有这个操场上的一草一木证明了,在每一个夜不能寐的夜晚,我揉皱写满悖论和谬理的演草纸,铅笔裸露的石墨芯深刻地扎在掌心里时,我流下的每一滴眼泪,都在说“我爱她”“我爱她”“我爱她”……
若干年后,某则已成为历代数学家难以得证的著名定理被一名大三学生证出,此消息一出,世人为之震惊。
而更加令人困惑不已的是,这则定理的演算过程以及推导结果,竟悉数写在了这位年纪轻轻的数学天才的遗书之上。在整理其遗物的时候,他的同学惊讶地发现,那个闷葫芦用来演算的草纸上密密麻麻地写满了一个名字,字迹或踌躇钝涩,或畅快恣意,却依稀辨出均出自同一人的手笔。
出于保护个人隐私的原因,这个名字没有被他告诉过任何人。它永远地留在了这位天才枯竭的笔下,构成了他所爱之人重要的部分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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