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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理]七色斜坡(4)

[推理]七色斜坡(4)

作者: 北雫 | 来源:发表于2022-02-04 17:36 被阅读0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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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笃,笃,笃……”黑色坡跟皮鞋叩击灰白地砖的声音回荡在昏暗的消防应急通道内。冰冷的铁扶手如同冬季里生出倒裂刺的手指般翘着早已剥离的油漆。阶梯上方楼层的窗口撒下微弱的光,将朦胧的长影投进半平台的转角里。转角的日光灯两端沁出焦黑,挂着几缕裹满灰尘的蛛网随楼道风轻轻晃动。而墙面正中位置的硕大不锈钢数字被擦得锃亮,洁净却又孤独。

    “再有一层就到了。”舒荃心里一边这么想着,一边又转过一个半平台。

    “对不起……呼!呼!呼!”上层窗口处站着一位短发的少女,就在短暂地与舒荃四目相对后,便立即在窗台上掐灭了正在抽着的烟,并用力吹尽烟灰,而后朝舒荃浅浅地鞠了一躬,“对不起,我还没抽几口……对不起……”

    舒荃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着装:“不好意思,让你误会了,我也只是来探病的。”

    “虽说这有些奇怪……”短发少女的眼神有些飘忽不定,她用双手捂住胸口,慢慢地后撤了一步,“但我想求您替我保密……”

    “你是指抽烟么?”舒荃在窗口前停下,将一只手搭在窗沿,面朝短发少女笑了笑,“我不太喜欢和别人说长道短,尤其是和别人的父母。”

    “抱歉……”短发少女合了合肉豆蔻色的针织外衣,遂将双手交叠着扣在象牙白色的长裙上缓缓朝防火门走去。

    “烟是大人的麻药。”舒荃侧身看着少女的背影。

    少女一言不发,低着头轻轻地拉开防火门,又反身小心翼翼地将门合上。

    舒荃转过头远眺窗外的景色,调皮地将手伸出了窗外。外窗台的角落里,藏着一只崭新的一次性纸杯,杯中留着半指高的水,刚好可以没过倒插其中的数支烟蒂。这些烟蒂都是来自于同一款的细支女士烟,大半都留有被啮咬的痕迹,包括短发少女刚抽便掐灭的那支。而零星也有两支维持着原样,只留下了赭红色的唇印。

    “要不是这一身制服,也许她也会向我递上一支烟呢!”舒荃直起身,抬手解开马尾辫,衔着皮筋甩了甩头发心想:“切!没有原则的人才抽呢!”

    舒荃虽不抽烟,却并不反感别人在自己身边吞云吐雾,与她共事的人大多都有抽烟的习惯,以至于她的制服时常飘散出一股淡淡的烟草气味。这气味很少有人会喜欢,然而,几乎所有认识舒荃的人都觉得这气味与她的形象气质颇为契合,话里话外总有一种寒风配白雪的意味。起初,舒荃还会眉头紧锁地努力解释,而如今,只会露出宠辱不惊的洒脱浅笑了。

    “刚才那个女的是几床的?”

    “23床的。”

    “穿得倒挺成熟,但看着好小哦!”

    “是啊!顶多也就我妹的年纪。”

    “你妹妹多大?”

    “高三。”

    “哟!那今年要冲刺啦!考什么学校和专业有想好么?”

    “我妹她和我一样,也不是读书的料。”

    “那就更要研究研究考什么啦!”

    “嗨!大不了和我一样,考个护校呗。”

    “你瞧你说的这话!”

    “护士长,我不是那个意思……”

    “看来得多让你上几个夜班了。你个小贱人!”

    “嘿嘿嘿嘿……您好!有什么事吗?”

    舒荃面带微笑走到护士站前:“你好,我是来探病的。”

    “这边我来,你去忙你中午的活。”年纪稍长的护士走上前来,挡在年轻护士身前,“您好,麻烦您出示一下证件,我做一下登记。因为我们暂时还没有接到外联的通知,所以都还没准备……”

    “你误会了,我今天就是来探病的,普通的探病。”

    “那请问病人的姓名?”护士松了一口气。

    舒荃将双手搁在护士站的柜台上:“蒋诚夫。”

    “好的,我替您查一下。”护士低下头奋力查找起来,“23床。左手边第四间病房就是了。不过,已经有人来探视了。”

    舒荃笑了笑:“哦?或许我认识。”

    在护士站稍作停留之后,舒荃径直来到了她此行的目的地,蒋诚夫的病房前。她盯着墙上的姓名和床号牌,拉了拉制服的衣摆,随即开门而入。她大步地走到右侧第二张病床的床尾前停下,却发现挂着一只浅水绿色的女士水饺包。

    舒荃低头确认了一下床号,随即抬眼望向病榻上的蒋诚夫:“蒋老师,您好!我是您原科室的新人舒荃。”

    正在专心阅读的蒋诚夫对于突如其来的访客,显得有些不知所措:“嗯?……啊!是小舒啊,快请坐!”

    “我就不客气了。”舒荃拉过床边的一张白漆方凳,坐在了床尾。

    蒋诚夫合上了手中的书,上下打量起舒荃:“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没事,蒋老师。就是来探望您而已。您好点了吗?”

    蒋诚夫将书放到了床头柜上,“害你专程跑一趟。已经没什么大碍了,过不了几天就能出院了。”

    “您出院的那天,我来接您。您哪天出院?”

    “呵呵呵呵,不用不用,我女儿一家会开车来接我的。”蒋诚夫看着舒荃点了点头,“不过,正因为有你们这样懂事的年轻人接班,我们这些‘老家伙’才能够安心地离休啊。”

    舒荃将身体朝前挪了挪,双手撑膝向蒋诚夫鞠了一躬:“您都退休了,我却还要劳烦您为我指导工作,真不好意思,蒋老师。”

    “我们是同一个单位的前后辈,不必那么见外。还有,别再喊我‘蒋老师’了,叫我‘老蒋’就行。”

    舒荃想了想,回复道:“我觉得,我还是应该喊您‘蒋老师’。”

    “呵呵呵呵,好吧。”蒋诚夫用力将自己撑起坐直,随后伸手向床下指了指,“小舒啊,喝点什么吧,床底下自己拿。”

    舒荃朝蒋诚夫所指的方向望去。床底的阴影中,放着一只硕大的折叠收纳箱,箱体鼓鼓的,一打一打的牛奶、果汁和矿泉水,被分门别类地码放在里面,以至于箱盖都只能打开着。

    而她余光里的床头柜上,摆放着一只有些年代感的圆鼓鼓的掐丝珐琅花瓶,花瓶里插着几支鲜花,花叶上还沾着细小的水珠,倒映着花瓶上翩飞的各色蝴蝶,以及瓶下黑褐色封面的书。

    舒荃抬起头,一顶挂在床头柜上座侧板上的八角帽跃入她的视线,那是一顶洋气的棕色与米色相拼的灯芯绒短檐八角帽,映衬着一旁十分讲究的蒋诚夫。蒋诚夫正冲着舒荃微笑,头发梳得很是服帖,胡子也刮得很干净,规规矩矩扣好的病号服下若隐若现雪白的衬衣领子。

    “爸爸,您怎么坐起来了?”从舒荃的身后由远及近传来年轻女性的声音,“这位是……?”

    “这位是爸爸的同事,舒荃。”

    舒荃转过身去,身后站着的正是之前打过照面的短发女子。

    “你好,舒荃姐。多谢你特意来探望我父亲。”短发女子的手指微微颤抖。

    舒荃愣了愣神,随后站起身:“你好。谈不上什么‘特意’。蒋老师是我的前辈,我作为后辈理应来探望。可前几天一直很忙,今天还算空,所以就过来了。倒是来得有些突然,没给你们添麻烦就好。”

    “呵呵呵呵,小舒啊,这是我女儿。”

    “初次见面,舒荃姐,我叫蒋美瑜。”短发女子说着又向舒荃毕恭毕敬地鞠了一躬。

    “初次见面……”舒荃缓缓地伸出手。

    蒋美瑜有些犹豫不决,但还是缩着肩伸出了自己的手。

    “蒋老师出院的时候,我可以来帮忙。”

    “不用的,真的不用的……”

    舒荃紧紧握住蒋美瑜的手,认真仔细地打量起她来。蒋美瑜踏着朴素的白色坡跟鞋,但个子看上去却依旧显不出很高;素色的衣裳穿在不甚丰满的她身上,犹如小女孩儿初次偷穿妈妈的时装;而不施粉黛的脸配之基础的古铜色发卡,活脱一个大学新生模样。若非蒋诚夫话语中透露的信息,很难想象,眼前显得有些稚嫩怕生的蒋美瑜,竟已嫁作人妇。

    蒋诚夫看了看舒荃,又看了看蒋美瑜,不禁失笑。

    蒋美瑜瞄了一眼气势骇人的舒荃,试探性地往回抽了抽手。

    “哦,对了!”舒荃松开手,“我在医院对面那家店订了一个果篮,之后就会送来。”

    “这怎么好意思……”

    “人来就可以了……”

    “来探病怎么可以两手空空?你们不用客气。”

    “害你破费了。”

    “好吧,那我们就收下。”

    “我原本是打算亲自带着果篮过来的。可直到下车才发觉自己竟穿着制服……”舒荃深吸了一口气,“欠考虑了。”

    “穿上这身制服便时刻提醒自己检点言行固然没错……”蒋诚夫定睛看了看舒荃,抬起头笑着说:“可也没有严重到不近人情的地步。”

    “但,正式开始工作的第一天我就宣誓过要恪尽职守,要不惜一切代价确保自己‘一尘不染’。”

    “哐!”一声巨响,一只小号的不锈钢盆在地上转了几个圈,倒扣在蒋美瑜的脚边。循声望去,一颗暗红色的苹果朝着房门的方向一路滚去。而蒋美瑜在几步之外背对病床呆立着。

    “美瑜,先过来坐一会儿吧。”

    蒋美瑜俯身捡起了不锈钢盆,回头望着蒋诚夫的眼里满是歉意,“爸爸,没吓到您吧?”

    “放心吧,爸爸没事。”

    蒋美瑜又向前走了两步,蹲下身拾起了落在地上的苹果:“我去把苹果洗一洗。”

    “身体没不舒服吧,小蒋?”蒋诚夫隔壁床的病友探出头询问。

    “小姑娘,看你忙到现在了,就先歇一歇呢。”蒋诚夫对床的病友也起身说道。

    “你没事吧?”从惊吓中缓过神来的舒荃也朝蒋美瑜走去。

    清脆的巨响似有回声,不停地在病房内折返往复。又仿佛化作了周遭所有关切和怜爱的话语,在偌大的病房内此起彼伏着。对此,蒋诚夫习以为常,他默不作声地享受着他人对自己造物的赞许。

    蒋美瑜微笑着与众人逐一对视,她摇了摇头说:“我没事。”

    蒋诚夫和蔼地望着自己的女儿,难掩欢喜与珍视之情。

    舒荃目送蒋美瑜走出病房,接着转过身向蒋诚夫说道:“蒋老师,令爱的相貌还真是让人过目难忘。看来,单位里的许多传言,也不尽是空穴来风。”

    “看来单位是一点都没变啊……”蒋诚夫用手轻轻掸了掸盖在腿上的被子,“小舒,你会就此相信传言么?”

    “我应该做的是质疑和验证传言,而不是信与不信……”舒荃重新坐下,“因为我是名公职人员!”

    “呵呵呵呵……你还真像你父亲。”

    “蒋老师,他和我怎么可能一样?!我们始终是走在完全不同的道路上。”

    “站在天平的两端,都是以法律作为武器。没你说得那么严重……”

    “我并不那样认为,蒋老师。”舒荃提高了嗓门,“在神圣的法庭之上袒护有罪之人,而对被害者及其亲属进行二次伤害……以此为业的人只是在利用法律!”

    “可哪怕是罪人也有权获得为自己‘辩护’的机会……”

    舒荃不由自主地挺起身:“那么,我就必须击破一切诡辩,令其接受公正的制裁!”

    “即使令其含冤也在所不惜么?即使令其枉死也在所不惜么?”蒋诚夫也一改平日温和,一下子躁动了起来。

    “咳!”远处的一位病患重重地咳嗽了一声。

    在舒荃的记忆深处,身为律师的舒安国曾经是一位令自己倍感骄傲的父亲。儿时的记忆中,隔三差五就会有人提着各式各样的谢礼登门拜访,有些刚踏进门便紧紧握住父亲的手,情难自已地流下激动的泪水。直到高中,舒安国接手那起震惊全城的恶性案件的辩护工作那一刻起,舒荃周遭的一切就在瞬间彻底改变了。

    而当时的检方,正是穿着与自己同款制服的蒋诚夫。据其他同事回忆,该案的经典已不亚于书本上的其他案例,称得上是“正邪间”一场教科书级的“战斗”,最后,以被告方的认罪伏法告终。父亲一方在战斗中败下阵来,放弃了上诉的机会,一蹶不振地接受了最终的判决。这在舒荃听来,多少会感到有些窝囊,但又因为如今的自己是站在蒋诚夫这一方,却又多少给了她希望。一种正义必将战胜邪恶的希望。

    “您好。不好意思,打扰二位。”一位两鬓斑白的老者提着一大篮水果走进病房,他气喘吁吁地斜眼确认着床号,“请问您是蒋诚夫蒋先生么?”

    蒋诚夫将身体坐直,他看了看果篮答道:“我就是,请问您是……?”

    “您好。”老者朝舒荃点了个头,随后佝偻着背快步走到蒋诚夫身边。他看了一眼床头柜皱了皱眉,遂弯腰将果篮轻轻地放在了地上:“您好,蒋先生。这是舒荃小姐为您准备的果篮,祝您早日康复!”

    “这么大一篮?!”蒋诚夫露出无奈的表情望着舒荃,“小舒啊,你事先应该问一问我的。我都快出院了,这怎么吃得完?”

    “怎么这么快就送来了?”舒荃惊诧地问道。

    老者回过头,笑出满脸褶子:“对不住,舒小姐。我趁店里这会闲一点就给送来了。我怕一会儿忙起来就得很晚才能替您送了。”

    舒荃叹了口气,“送都送来了,放着吧。麻烦你了。”

    “应该的!”老者拉了拉套在旧皮夹克外的蓝色袖套,“如果您要发票,就来店里找我,我替您开。”

    “不,我不需要,谢谢。”

    “那好,那我就先回去了。”老者一边捋着额前油腻的头发,一边向后退去,“您们慢慢聊。”

    待老者走出病房,蒋诚夫把声音压得很低说道:“可以报‘招待费’。”

    舒荃愣了愣,遂斩钉截铁地回答:“我自费。”

    蒋诚夫幅度甚小地皱了皱眉:“那来看我也是花的你自己的时间么?”

    “这我回去就打年假!”

    “如果你是为了案子来找我,那么也算是在工作。”蒋诚夫停顿了一下,然后笑着说道,“我已经答应了院长,一定会协助你的工作。告诉我,究竟是什么案子有问题?”

    “我查阅了单位里几乎所有重特大恶性案件的档案,记录里都没有问题。”

    听到这样的回答,蒋诚夫有些面露难色。

    舒荃定了定神,朝蒋诚夫反问道:“蒋老师,如果我说单位里有关于您女儿的消极传言,您会怎么办?”

    “怎么可能有那种传言?!”蒋诚夫扭头嗤之以鼻。

    “如果有人,一个我信赖的人质疑我所笃信的事,我的反应也一定会和您一样,蒋老师。不过,我会试着再一次亲自验证这份笃信。”舒荃拉了一下制服,“蒋老师,希望您能帮助我。”

    蒋诚夫严肃地点了点头:“我知道了。等我出院,你再来找我。”

    “谢谢,蒋老师。那我先走了。”舒荃挺了挺胸,向蒋诚夫深深地鞠了一躬。随后直起身,快步走出病房。

    病房外,蒋美瑜忐忑地捧着苹果依靠在墙上,见舒荃走出病房,赶忙追上几步小声地问道:“你没说吧?”

    舒荃只回眸一笑便又继续赶路,独留惴惴不安的蒋美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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