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时分,窗外下起了瓢泼的大雨。虽然,远处的建筑物都还朦朦胧胧地罩着一圈紫黑色的光,但如此声势的骤雨,却依旧早过床头手机里的闹钟,将熟睡的人一一吵醒。
米秦楼从睡梦中醒转。他坐了起来,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窗外洒进些许微弱的光,只够照出宿舍内稍大一些物件的轮廓。他扫视了一圈屋内,随后蹑手蹑脚地踩着梯子下到地上。
隔着阳台的门向外望去,不远处窜动着闪电的雨云,仿佛一只粗壮的暴起青紫色血管的臂膀,不朝谁揍上一拳,似是没有作罢的意思。而在阳台上踩出一地涟漪的,以及扒在窗上的雨滴,又像是谁家的鹰犬,在恬静的夜晚蛮横地闯了进来。
米秦楼端起自己放在桌上的保温杯,轻轻地喝上一小口尚有些温热的水。他一边有些留恋地望着窗外的景色,一边却又伸手慢慢地将粘着零星雨水的窗户关小。一年之中,这样的雨景虽难得一见,可要是吵醒了自己的舍友们,那欣赏美景的心情也多半会大打折扣。米秦楼这么思酌着,缓缓地将口中的水咽下肚。
“别关死!”
“我两边都留缝了。”
“给我也喝口水呗?”
米秦楼掂了掂窗台上的另一只保温杯:“里面好像不多了。”
“没事,我喝一口就行。”
米秦楼打开那只保温杯,将自己杯里的水匀了一些进去,递给对床的舍友。
舍友将杯中的温水一饮而尽,然后把保温杯递还给米秦楼:“谢了,替我放桌上就行。”
米秦楼皱着眉看了一眼舍友的书桌:“抽空把你的桌子理一理吧。”
“挑空的地方放就是了。”
“我还是给你放窗台吧。”
“随你。”对床的舍友翻了个身,“哎呀,你一醒,我就知道我不用下地了。”
“要不怎么总有人说我们几个运气好呢。”靠门的舍友突然也加入了谈话。
或许,有人曾以为自己沉默寡言,以为自己逆来顺受。可是,却有这样一个地方,会因为一句话将你卷入激烈的讨论,会因为一件事令你置身彻夜的愤懑,这地方便是“宿舍”。这里既是求学之人无奈的栖所,亦是求真之人至高的嫏嬛。
但是,米秦楼本不属于这里。米秦楼的家距离学校也就几公里的路程,那里有着专属于他的近二十平的宽敞卧室,属于他自己的填满回忆的天地。可他却仍旧选择轻装上阵,只背了一只双肩包就搬进了一处本就不大,却还要同他人分享的地方。即使耳闻身后母亲的埋怨与叹息,他也从未有过一星半点的悔意,取而代之对前行道路上的神秘与未知的憧憬。
“怎么都醒了?”
“没都醒。‘败家子’打了一晚上游戏,才睡没多久,他醒不了的。”
“他明天一整天都没课。”米秦楼轻轻地说道,“你们两个倒是赶紧睡,明天一早都有选修课。”
“你明天什么安排?”
“上午诗社,下午打算回趟家。”
“老天!你们诗社简直有病!别的社团大不了占用点课后的零碎时间,你们怎么动不动就是半天,还总挑休息日,居然还排在上午!”
“所以说,坚持了三年的老米可是个狠角色。”
“没那么夸张。虽说,我偶尔也会觉得辛苦,可要是什么社团都不参加,就又会觉得少了点什么。”米秦楼慢悠悠地喝了口水,“况且,大家时常聚在一起聊聊天也挺开心的。”
“校刊上发表的那些我又不是没看过,这么些人琢磨出来的东西也就那样……”
“除了咱老米的,也就那样。”
“对!除了老米的!老米写的,可以!”
米秦楼又喝了口水,笑着咽了下去。
“这次你们又要写啥?”
“‘爱情’。”
“‘爱情’?我怎么记得听你说过。”
“每年都有新人加入,所以,每年的主题其实也都是差不多的。”
“你的写好了?”
“还没。”米秦楼将保温杯放回书桌,慢慢爬上自己的床铺,“没有实体的东西总是最难写的。”
“一座城”、“一道菜”、“一个人”,诸如此类主题的诗作,米秦楼创作起来总是得心应手的。偶尔诗社的活动尚未结束,米秦楼便已在笔记本上构思好了诗的平仄和韵脚。然而,一旦将主题换做无形之物,米秦楼成诗的速度就会大大下降,有时甚至会直接在社团活动时交出白卷。
“哎呀!你看了那么多书,好词好句往上堆呗。”
“可这么做出来的诗都是不太行的。”
“嗨!你管它,交差呗!”
“嗯……这么和你说吧,你还记得前些天我们一起去的那家网红餐厅吗?”
“记得!我和我女朋友都觉得不错啊,就是排队的人多了点,下次早点去排队就好了。怎么了?”
“哈!你还真是容易满足。你和你女朋友,你们还真是天生的一对。”
“喂!我没你们聪明,可我听得出嘲讽。”
“没有,我只是嫉妒。”
“这有什么可嫉妒的?”
“你们还记得它们家的那道招牌菜吧?”
“当然记得!好吃量又足!嗯?难道你们不觉得吗?”
“开玩笑!那能好吃么?老米,你说呢?”
“那道招牌菜的原材料里,山珍海味它一样都不少,可咬一口山珍却尝出了海味,啃一口海味却品出了山珍……”
“一菜多味,不是挺好。”
“味杂而不乱,那才叫上品!那道菜吃得我真的是……不是山珍海味的天堂,倒像是山珍海味的战场!”
“哪有那么夸张。”
“这说的一点也不夸张。那道菜里的每一种原材料自始至终都在‘争奇斗艳’,唯恐自己被别人给抢了风头。”
“那你们的意思就是,鱼就该鱼味,鸡就该鸡味,合在一起就成“四不像”了呗?”
“那当然!同理,作诗也不可以东拼西凑,是不是这个道理,老米?”
“嘁!可不就写诗么?哥们儿我虽然不才,但今天就在二位兄弟面前献个丑,即兴吟诗一首!”
曾有句话是这么说的,“只需识字,便能作诗。”诗歌这一文学体裁,还真就如此。在镜面围成的有限空间里,些许彩色的玻璃碴子,一撮金属光泽的亮片,一小匙清水,便足以描绘永留心间的万千“悲喜”。但请切记,你得将其举过头顶,高高地向阳举起,对准光明。
天边沁着淡蓝的晨光,一夜的狂风将天上的云悉数吹落化作薄雾,大雨浸润出青草的芬芳溶化进了空气里。被诗歌搞得晕头转向的室友还在做着黄粱美梦,而米秦楼已经背着他的帆布单肩包跨出了宿舍的大门,朝着心理学综合教研楼走去。
春日校园里的清晨,在雨后尚留有一丝微寒,鲜有人会选择在此刻走到室外。自修、实习、恋爱这类平日里大明大方的景致,都会因为“不够温暖”这一理由,而变得少人问津。可诸如树干上的青苔,灌木中的蛛网,枯叶里的遗物,这些平日里羞怯的小品,却又因到访的雨滴而变得磊落且勇敢。
“早上好,学长!”一个背着小巧的双肩包,身型修长的女生从灌木丛后的小径里走了出来。
“早啊!”米秦楼一边走一边回复道。
“学长,你吃过早餐了吗?”女生举起手中的食品袋,“我这儿有鸡蛋和玉米!”
米秦楼冲女生笑了笑:“吃过啦。和你一样,也是鸡蛋和玉米。”
“是在二食堂买的吗?”
米秦楼扭过头回复道:“你知道的真清楚。”
“那要不要尝一口我的?”女生举着的手抖了抖,然后重打起精神,“是我自己做的哦!”
米秦楼皱了皱眉:“自己做的?”
“嗯!”女生凑近米秦楼,她踮起脚尖昂起头,将手挡在嘴边靠近米秦楼的耳朵,压低声音说道,“宿舍里用电热水壶做的。”
“论胆量,有时还真不如你们。”米秦楼笑着摇了摇头,继续朝前走。
“因为,因为有时候夜里会饿嘛,饿得发慌,饿得睡也睡不着。但是,下楼取外卖就又太麻烦了。”女生紧追在米秦楼身后。
米秦楼停下脚步,他看了看女生手里的早点说道:“偶尔可以尝试一下卤蛋和卤火腿肠,那些应该更解馋,也不难做。”
“学长!”女生仰视米秦楼的眼睛里闪着光,“学长,你也在偷偷用电热水壶吗?”
“没有。”米秦楼转身继续朝前走去,“因为我没法保证在用的时候,时时刻刻都在一旁看着。”
“那你买个带干烧保护的呀!”
“呵呵呵呵……”米秦楼听罢笑出了声,随后却又一本正经地说道,“能保证安全的,永远都只有负责任的人。”
“学长,难道你就从没有违反过学校的规章制度吗?”
“也许还真没有。”米秦楼拽了拽单肩包带,“就连刚才告诉你的‘菜单’,那也是另一个‘馋虫’和我说的……”
“那个‘馋虫’就这么轻易地把违纪的事告诉学长你了吗?”女生打断了米秦楼。
米秦楼点了点头:“嗯,就和你一样。”
“那后来呢?”
“后来?什么后来?”
“你猜!”女生调皮地歪了歪脑袋,随后抬起手腕看了一眼时间,“我堂姐应该已经到了,我先过去帮她了。”
还没等米秦楼反应过来,女生就一阵风似地向前跑去。晨间的薄雾笼罩着女生,将原本犀利的形象一点一点地晕染得柔美。朦朦胧胧间,她似乎停下过脚步,回过头望向身后无动于衷的米秦楼。可当米秦楼再度向前看去,只剩阳光落在地上,而女生已随晨雾一同消散了。
雨后的晴日分外清朗,可却与诗社的成员们无缘。今天的活动场地是一间面积虽大,却没有一扇窗户的教室。折叠课桌都被收拢并推到墙边,整齐地叠靠在一起,教室的中间摆了两圈椅子。诗社的四十几个人围坐在一起,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在这“与世隔绝”的房间里品鉴着之前一周大家共同推选出的优秀诗作。
“《壁炉》
他的英俊就像火源,
照亮她的世界。
他的年轻就像薪柴,
点燃她的性感。
他的富有就像氧气,
满足她的心愿。
烈焰熊熊,
惟泪眼与孤影相伴,
嗟叹她已不在。
……我念完了。”朗诵完自己作的诗,一个尚显稚嫩的男学生合上了手中的稿纸,接着缓缓地坐下。
“这首诗很有画面感,当我第一次读完的时候,脑海中就浮现出了一个悲伤的故事。新一届大一生很棒啊!很有自己的想法。”诗社的社长柳弥娴左右环顾,“但对于同一首诗而言,不同的人也肯定会品味出截然不同的故事。所以,大家畅所欲言!不要有太多顾虑,都说说自己的想法。都不要闷着,尤其新社员!有人毛遂自荐吗?”
一众坐在后排的新入社的大一生噤若寒蝉,没有一个敢抬眼与柳弥娴对视。
“既然没人自告奋勇,那我先来说说我的读后感吧。”一个戴着金丝边眼镜的短发女生举了举手。
“好。”柳弥娴先是皱了皱眉,随后又望了望后排的大一生,“那就由大二的学长给大家起个头。”
短发女生推了推眼镜:“这首诗,的确就如社长所说,会令每一位诵读者产生强烈的画面感,是一首十分出色的叙事诗。”
柳弥娴点了点头。
“不过,就我个人而言,我闭上眼睛所看到的故事,却未必同社长所见的一样。”短发女生扭头望向柳弥娴,“那不仅不悲伤,甚至更像是一部‘令人欣慰’的喜剧。”
柳弥娴也扭头直视着短发女生:“是么。”
“‘诗歌’作为一种抒情言志的载体,在绝大多数的情况下,同样也能够透露出作者的品格。”短发女生转过身,向那名大一男生问道,“令我非常好奇的一点便是,诗中的故事是你亲历的吗?”
“这,这怎么会……”大一男生被短发女生突如其来的提问弄得有些不知所措,“但,同一首诗,一人一种感受,这种事太平常不过了。”
“那你自己觉得你这首诗里的故事是悲剧还是喜剧?”
“应该是悲剧吧……”
短发女生将身体转了回来:“诗中的主角,应该是个男人,这个大家都没有疑问吧?”
社员们纷纷再次举起手中的稿纸,频频点着头。
“他拥有姣好的样貌、旺盛的精力以及殷实的家底。但即使是这样一个男人,最终也依旧没能留住自己的心上人。”短发女生环顾四周,最后将视线停留在柳弥娴的身上,“社长,你是否据此,才认为这个男人可悲呢?”
柳弥娴坚定地望向短发女生:“你说的没错,毕竟他都付出了那么多。”
“我也觉得这个男人可悲。但我和你有所不同。正因为他只懂得付出这些,才使得我可怜起,或者说怜悯起了这个男人。”短发女生挺起胸膛,先前紧靠在椅背上的身体也不自觉地向前倾,“正是因为这样,那名选择与他分开的女子,才是做出了最最明智的选择。而一位聪明女子的聪明选择,又怎能不让人感到欣慰呢?”
“光有这些还不够吗?”不知何处传来一句女学生轻声的疑问。
“当然不够!远远不够!”
四下里,社员们不住地交头接耳,还有人低头窃笑。大一男生的脸胀得通红,他死死地盯着印有诗作的稿件看得出神,仿佛真的能够只通过一遍又一遍地诵读,得到“读书千遍其义自见”的效果一样。
“唉唉唉!”柳弥娴向社员们要求道,“都别光顾着说悄悄话,有什么想说的就都说出来和大家分享一下,作品鉴赏要出现不同意见的摩擦碰撞才有意义。”
“社长,不好意思,接着让我说说我的诗吧。”米秦楼探头在柳弥娴的耳边轻声说道。
柳弥娴先是一惊,随后扭头问道:“你不是连作品都交不上来么?”
“没来得及交罢了。”米秦楼尴尬地笑了笑,“喝不喝奶茶?”
“你老这样!你这人靠谱吗?!”柳弥娴娇嗔着转过头,“大家安静!关于这首诗的疑问先放一放,一会儿我们再一起讨论。接下来,让米秦楼来读一读他的诗。”
一阵掌声过后,米秦楼站了起来:“不好意思,大家不用翻手里的稿纸了,因为我还没写。我现在要读的,是我听写下来的别人的诗。虽然,拿别人的作品来充数是极其不好的一件事情,但,我所听到的这两首诗,却各具代表性,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已经‘优秀’到了我自认为没有理由不和大家分享的程度。首先是第一首:
《无题》
刚入学饥渴难耐,
蒙上眼抢了一个。
到来年再看操场,
满眼是香嫩学妹。”
社员们放肆的笑声在教室内持续回荡了好一阵。
“然后,是第二首:
《无题》
无关白丁老叟,
无关是猪是狗。
千般铜臭,
万般胡诌。
却胜美酒豪饮上了头。
似是良人佳偶,
似是半生携手。
相邀夜游,
合欢整宿。
却将佳肴让贼偷了走。”
“第二首还凑合,第一首充其量就是首打油诗。”短发女生双手环抱于胸前,首先发难,“但都算不上好诗。”
柳弥娴悄悄地叹了一口气,她也向米秦楼发问,“一个得之又贪,一个不得而怨。你都哪里听来的?”
米秦楼摸着脑袋笑了笑:“其实,我刚才坐着开小差,在脑子里胡乱改写大家的诗来着……”
柳弥娴听后,扭头恶狠狠地瞪了一眼米秦楼。可米秦楼不为所动,继续自顾自地说着。
“最后,我发觉那位新社员的诗真的厉害,只需要换一个字,故事的视角就完全不一样了……”
众人都重新看向稿纸,柳弥娴顺势问道:“哪个字?”
“最后一句,把女的‘她’,换成男的‘他’。”作答的正是清晨与米秦楼同行的女生。
“是的。”米秦楼朝她点了点头以表认同,而后不紧不慢地继续说道,“同一部罗曼史,只是从不同的角度去观察,都能得出若干不同的感受。而千千万万的爱情故事,又如何一言以蔽之?如果把‘爱情’放到一整个人生中去看,今天的诗也只不过是对于其一小段落的概括,而绝不能将其作为一生的铁律。所以,如今执拗地辨明得失,或刻意地区分悲喜都是不太应该的。”
“那学长,究竟该怎么对待当下的‘爱情’呢?”之前同雾气一同消散的女生,似乎又将从雾中寻得方向,再次出现在米秦楼的身后。
米秦楼顿了顿,微笑着望向女生:“首先,忘记爱情。然后,做个好人。”
此刻的女生什么也听不进去。米秦楼的微笑就好像一只无形的手臂紧紧地环抱住了困于迷雾中的她。她低下头努力地思考起自己的“爱情”,以至于在尚未轮到她诵读诗作前,一直都紧盯着自己的作品,最后,毫不犹豫地将‘待’字改作了‘求’字。
《心愿》
天抹赤朝霞,
地缀向阳花。
不喜夜蝶扰,
只求蜜蜂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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