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习录》三三九：向“无我”进化

《传习录》三三九：向“无我”进化

先生曰：“人生大病，只是一‘傲’字。为子而傲必不孝，为臣而傲必不忠，为父而傲必不慈，为友而傲必不信。故象与丹朱俱不肖，亦只一‘傲’字，便结果了此生。诸君常要体此。人心本是天然之理，精精明明，无纤介染着，只是一‘无我’而已。胸中切不可‘有’，‘有’即傲也。古先圣人许多好处，也只是‘无我’而已。‘无我’自能谦，谦者众善之基，傲者众恶之魁。”

这段文字中出现了两个人物，一个是舜的同父异母弟弟象，一个是尧帝的儿子丹朱。

作为舜的同父异母弟弟，象受到母亲的溺爱，再加上遇到一个比较有出息的哥哥，内心里总觉得比哥哥舜更有本事，特别是在母亲甚至父亲瞽叟的加持下，这种感觉更加明显。当尧帝派自己的儿子追随舜学做人，并将两个女儿都嫁给舜后。象的妒火一下子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他内心的狂傲发展为必杀舜而后快。在这一狂傲心的作用下，他两次设计试图杀死自己的哥哥。成为后人心目中不肖者的代表。

作为尧帝的儿子，丹朱本来是合法的继承人。但他傲慢荒淫，听不进贤人的意见和建议，唯我独尊、自以为是，甚至逐渐发展为荒淫无度。据说，尧传位给舜后，舜搬离都城到偏远的地方居住，把都城留给丹朱居住。结果一段时间过去后，舜所在的地方逐渐成为繁华都市。大臣们处理公事要到舜所在的地方报告，而不肯向丹朱报告。最后，舜只好遵从尧帝的旨意，做了天下的共主。

王阳明将象与丹朱的问题都归结为“傲”，甚至指出“人生大病，只是一‘傲’字。”——人生最大的毛病就是一个字——傲。

傲是什么，说到底是人自以为有所依凭时对他人的一种无理与轻视。什么叫自以为有所依凭？所谓有所依凭，首先是有了内外之分，将自身作为内，将自身以外的作为外。自以为自身有力量，然后试图用这种力量挑战一切外在，并对一切外在表现出无理与轻视。

象针对的外在是自己的同父异母哥哥，他的狂傲集中作用在舜身上，表现为以杀舜为己任。

丹朱作为尧帝的儿子，作为顺理成章的接班人，以潜在的天下共主自居，他所针对的是自己以外的一切人，针对的是整个世界。谁能比天子更智慧呢？所以，他无法听进一切贤能者的意见和建议，反倒是对那些阿谀奉承的家伙言听计从。亲小人，远贤臣，这样的人怎能不一步步滑向傲慢荒淫呢？

说到底，“傲”的根子在“有身”。正因为“有身”，正因为自以为可以依凭自身的强大力量，才有了对他人，或者对一切外在世界的无理与轻视。《道德经》讲“何谓贵大患若身？ 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这段话可以说是解决“傲”这个根本问题的良药。先要把“有身”给无掉，往圣先贤的做法是将天地万物与自身视为一体。商汤讲“万方有罪，罪在朕躬”，周武王讲“百姓有过，在予一人”，王阳明讲“天下之人心，皆吾之心也”，陆九渊讲“吾心即是宇宙，宇宙即是吾心”，顾炎武讲“天下兴亡，匹夫有责”，都是将天地万物与自身视为一体的意思。《道德经》干脆讲“及吾吾身”——把我之身“无”掉，其实也就是所谓的“无我”。“无我”之后，包括“傲”在那的一切毛病都不存在了。

阳明先生说：“人生最大的毛病，全在一个‘傲’字。为人子女的傲慢了必然会不孝；为人臣子的傲慢了必然会不忠；为人父母的傲慢了必然不慈爱；为人朋友的傲慢了必然不讲信义。因此象与丹朱之所以都没有多大出息，也只是因为这个‘傲’字，便注定了他们一生的结果。各位要经常体会、揣摩这个道理。人心作为天地之心本来便体现天然之理，精明纯净澄澈如一，没有纤毫的沾染，只是因为一个‘无我’罢了。人的心胸中万万不可生出‘有我’的执着，一旦‘有我’便生出傲慢。古代圣贤有许多优点长处，也只是‘无我’罢了。‘无我’自然能谦恭谨慎。谦恭谨慎是一切善的根基，倨傲不恭则是一切恶的源头。”

问题是“无我”哪里是那么容易就能做到的。人人都是肉胎凡身，哪里能那么轻易地就变得不食人间烟火了。

孟子提出了“苦其心志，劳其筋骨”的笨方法，当人将肉身放在社会的熔炉中去磨砺时，慢慢地便对所谓苦、痛产生了钝感，久而久之肉身的苦痛便变得没那么难耐了，如此，便离“无我”近了一步。

范仲淹从精神层面，直接提出了“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办法，这也不失是一种办法。吃苦受罪时跑到天下人前面，摘果子享乐时跑到天下人后面，真能如此，虽然还不是“无我”，至少已经算是忘我了，虽然称不上圣人，做个贤人还是够格的。

《易经》六十四卦中，“谦”卦的卦象最好，地在上，山在下。这“山”够低调，恨不得钻到地底下，这样的姿态，谁还好意思再去削它？孔子又名孔丘，后人奉他为“大成至圣先师”，人家自己连“山”都不敢自居，把自己比作一个“小土包”——丘。

大凡真正能够做到“无我”的，都是了不起的大人物。大凡真正能够恪守谦德的，最后都有个不错的好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