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玲

在我们的村西边，有一个大的池塘，塘后埂有一口水井，那里曾经是整个村子吃水的地方。塘的前埂连着大片的稻田，每到农忙季节，这条埂上便人来人往，络绎不绝，大人小孩几乎都赤着脚在上面来来去去。塘左右的埂边上有一些人家，美玲的家就这右塘埂边，一户用红砖搭建的房子里，因为钱财的短缺，房子搭起来就没再装修，那粗粗笨笨的样子，像极了房子里人的生活，歪歪扭扭。

美玲是我们村子里的一个女孩。因为常年在外求学，我记忆中的美玲还是七八岁的样子，忽闪着大眼睛，总看着别的孩子手中的吃食，那一副可怜的样子。

美玲实在是个可怜的孩子。她的妈妈是个病秧子，每次见她都在咳嗽，而且眼见着一日比一日地瘦。她的爸爸是个木匠，但是村子里的人都说这个木匠实在太懒了，爱喝酒，也爱打牌。美玲还有个哥哥，叫孟乔，比她大了十几岁，这也许是她小小生命里唯一的幸运。在美玲长到四岁的时候，她那终日里咳嗽不停妈妈忽然在某一天不咳嗽了，她死了。

美玲妈妈还在的时候，这个小女孩还是天真活泼的。她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跟着孟乔，做哥哥的小尾巴。那个时候，每天放学我都会去田间地头找母亲拿钥匙回家开门，我就时常看见美玲跟在孟乔后头去菜园子里摘菜，当我找到母亲拿到钥匙回去的时候，我又看见小美玲已经蹲在塘埂上一边玩狗尾巴草，一边和她哥哥说着话，她的声音特别大，而且带着一股泼辣的味道，虽然那时她才三四岁。我还记得有一次，我去找母亲的时候，在塘埂上，美玲坐在那里哭，她几乎是撕扯着嗓子在咆哮，她总是这般泼辣的。她的妈妈也在，一边撩着美玲的衣服，一边训斥着孟乔，说两句咳嗽几声，我路过的时候看见美玲的背上全是紫红色的疙瘩，旁边围观的妇女都在“啊也，啊也”地惊叹。我找到在种菜的母亲，我说美玲怎么了。母亲说美玲不听话，孟乔把她扔到塘里水浅的地方，哪知道那丛水草上全是周边树上掉下的毛虫，我们这边叫“毛辣子”，碰到皮肤就红肿长疙瘩，那就是被毛辣子“辣”了。美玲就是被那毛辣子“辣”了一身疙瘩。这是我对他们兄妹间儿时印象最为深刻的一件事。那时，我觉得孟乔这个哥哥太坏了，只有美玲小，不懂事，才爱做哥哥的小尾巴。

我们农村人常说“娘不死，儿不乖”，这话用在孟乔身上好像是那么回事儿。美玲妈妈死掉以后，再没见着孟乔欺负过妹妹。美玲上头有一个哥哥，按那个时候的计划生育政策来说她是超生的，所以没办法上户口。她爸爸用我们村里人的话来说，就是个没本事的，没钱也没关系可拖，所以美玲长到七八岁上，还是个黑户口，别的孩子到这个年纪该读小学二三年级了，美玲还只能在学前班读了一年又一年，始终没办法上小学一年级，因为没户口。

后来大抵是在别人的帮助下，美玲上了户口，也终于上了小学。美玲读小学的时候，孟乔已经高中毕业，去外地读大学了。家里全靠木匠爸爸来支撑。可是木匠高兴时去做点活儿，不高兴就在家喝酒打牌。听说孟乔的大学是拿着奖学金读完的。在家读小学的美玲跟着爸爸过，每天四五点钟起床，给自己和爸爸洗好换下的脏衣服，做好早饭，吃过再去上学。放学回来也不能和其他小孩儿一样丢下书包就去跳皮筋、打弹珠，她要去菜园子里摘菜，然后回家给自己和爸爸做晚饭，这是不到十岁的美玲。

命运似乎并没有可怜或是照顾着点这个风雨飘摇的家庭，也没有心疼这个命苦的小女孩。大约是在四、五年级的时候，美玲在学校跑着，摔了一跤，就站不起来，去医院检查，说是骨头裂了，具体怎么裂的，搞不清楚，反正原因不全部在摔跤上，应该是一种病，因为后来开刀治疗，花了不少钱。对于她这样的家庭而言，是经不起任何意外的突袭的，当时美玲在医院，她爸爸完全拿不出做手术的钱，只能靠借。哥哥孟乔为了治好妹妹，说要把自己的生活费全部寄回来，先垫上一点。但是木匠爸爸拒绝了，因为显而易见，那几千块钱对美玲的病而言，实在是杯水车薪，解不了燃眉之急的，哥哥该是急疯了才想到这上面去的，他完全没有考虑生活费寄回家自己怎么办，只想着妹妹生病了需要钱动手术。但是我听说这件事之后，终于明白美玲为什么从小爱做哥哥的小尾巴了，因为孟乔真的是个好哥哥。后来事情在各种人的帮忙下解决了，美玲的病也治愈了。她又能够回到学校上学，很快，哥哥大学毕业，参加工作。而木匠也为美玲找了个后妈，生活似乎走上了正轨。

现在的美玲该有十七八岁了，听说她的头发长到了脚跟，个子很大。我想想，十七八岁，差不多高中该毕业了，但是美玲没有，她还在初中。这次回家，妈妈告诉我，美玲现在一个人在家，她爸爸跟着后妈去外地打工了，只有哥哥会常常回来看看她。也就是说，在塘埂边那粗笨的房子里，如今只剩下美玲一个人，我无法想象她是怎样在过日子。我能想到的是在昏黄的灯下，一个小女孩在灶边忙碌而孤寂的身影，我能想到的是在黑黢黢的夜里，拥着被子咬紧牙却怎么也忍不住的哭泣，我能想到的是在回家路上，她对热锅热灶有温度的家的幻想。

如今，走在池塘边，那后埂已经长满了人高的蒿草，几乎淹没了多年未用的水井。前埂连着的那一片稻田也成了荒田，中间横跨着新修的柏油马路。就连埂边上美玲的家，那红砖的房子，也因为年深日久，红色也渐渐黯淡起来，或许是爬满青苔的原因。而一直住在这房子里的美玲呢？一日日地长大，一日日地孤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