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得之

一天的开始，应该是从子时过半计算的，只是在那个时候，在小时候的那时候，我和村庄里的众人一样，早早地就入睡了。因而，就难以听到一天中最早的时候了。

我较能熟知的，也便是子时过半的接年声了。当时，钟表上的时针和分针还没有达到那一刻的时候，外面的鞭炮声就已经表示了自己在新一天的感动，只是再加上一个年份，心情会多了一重，而恰是这一种声音，让我的一年迎来了第一声，这便是耳得之，为声。

除去接年的夜，一天从早到晚之间，从午夜到凌晨，是最安静的时候，哪怕是在角落里的蟋蟀，此时也不得不清了清嗓子，表示自己要休息了。其实，它们也不必休息，村庄里生怕没有了声音，但是，即使如此的夜晚，庄里的狗子也会时不时地发出叫声。我小时候，总以为它们能看到人看不到的东西，这样才能守护村庄，甚至现在也这样认为。这是夜的耳得之。

我要是能早起一次，那必然是父母已经忙起来了，而且，我的双眼没有睁开之前，就已经能听到父母在其它屋子里的呐喊。有时候，在床上的被窝里就能感觉到声音越来越大，本来懒在被窝，赖在被窝，就是为了多安心一会，一听到声音，就不得不让自己警惕并且猛地起床了。我总感觉这是生动的场景，既想躲避又不得不面对。

等到我从床上下来的时候，耳之所得，便有更丰富的声音了，从自己家里，到村庄的路上，到别家的声音，处处皆是。

邻居家也起来了，炒菜时，带水的青菜扑到烧热的菜锅里，“扑喇” 一声，就能告知每一个听到的人。这固然是让我感到安宁的场景。

吃饭的时候，父亲总是在外面，或许这是一道风景，村庄里一到吃饭的时间，我总会张大了嗓子感父亲，有时候弟弟在喊，有时候母亲在喊，我每次都能听到这些声音。我曾经想着，若是在吃饭的时候，父亲不要去吆喊了，又是怎样的一种情况呢？我本不该这样想的。

等我上学的时候，村庄里应该就安静下来了。若是夏天，院子里高大的白杨树，一定会随风而肆无忌惮地摆动自己的身姿，巨大的头颅让人想着，你该轻些晃动，要不然头发的沙沙作响，会让头发掉光的，不过，好在它们秋天才如此。

庄里若是没什么事情，妇女洗衣裳的搓板声，就该有节奏地响起了。她们在半天总要忙活不少家务，也会在欢声笑语之间聊聊许多不为人知的事情。我曾在家里听到村庄妇女聚众狂放大笑的声音，虽然甚是可怕，但她们一定是快乐的。

校园里又是一个场面，上课的时候，少数老师的声音能穿透教室的墙壁，让一些字句符号传到校园的花坛上；学生的声音，总是在齐声朗读课文的时候，才开始形成一个涌动的波，不过，好在没有那么大的穿透力。老师的粉笔在黑板上时而发出尖锐的叫声，同学们都已经习惯了，不知道，那时候的我们，是不是真的在期待下课呢？等到下课的时候，就不一样了，游戏时的孩童发出的声音，是最能令人体会欢腾的。有叨鸡的，两个队伍会在人员欢闹的校园中发出自己队伍的吼声，这样才能在气势上压倒对方；跳绳的女同学，总能很顺畅地背出顺口溜，这是男生几乎学不来的；在花坛边上聊天，讲自己遇到的神奇事情；坐在松村底下玩纸棋，让自己学会调兵遣将，都是校园欢腾场景的组合。若是放学了，又是哄哄的一阵，每一个人的每一句话，都在校园里飘荡穿梭，这是他处不能比的。

我真感谢声音，倘若村庄安静下来，若不是在午夜，是令人害怕的。半天有狗叫，都会让村庄充满了生气，更别说猪圈里的猪在吃猪食的时候的哼哼声了，这是最生活化的场景，让我的双耳有幸体会这些声籁。我曾经在生病请假的一些日子里，真切体会到村庄的安静，那是村庄里的孩子都去上学，只我一个留在村庄，安静的村庄是我以前从来没有遇到过的。

傍晚时分，我能听到村庄之外的远处发出的老斑鸠声音，大亮是这样讲的，但我一直以为是杜鹃鸟在叫。若是在河坝上，听到的就应该是野鸡的声音了，我和现伟曾躲在苍老的苇棵里给大自然施肥，深知道这里有不少“野”的声音。那时候听到这种声音，心里还幻想这个世界会不会真的有龙存在，因为那声音，实在太像电视里模仿龙叫的声音了。

从早上到晚上，村庄里的声音是丰富的，我很喜欢听这样的声音。下午放学的时候，小孩子在屋巷之间争着吸引人玩自己想玩的游戏，才是最美的回忆。“藏老猫的过来”“踢沙包的过来”……而对于众多孩童来说，就怕父母突然出来，喊着回去烧锅了。

在农忙季节到来的时候，我的村庄又开始热闹了。在场里，拖拉机带着石磙和铁磙子轮流到每家铺好的麦铺上，这是一种鲜活的场景。烈日照耀下，人们最多喊着回家吃饭，就不再说什么了。后来联合收割机在地里，就让石磙退休了，不知道石磙是在抱怨自己被遗弃，还是在感慨自己终于有接任者了。

如今，乡村的声音多得很，汽车和摩托车的声音自然很大，这种情况，又好像在替代以往村庄里的广播声。我村庄的广播，播报着重要的事情，现在听的极少了。

我仍能记得的，是凌晨四五点的时候，集上的广播发出的“逍遥浴池，现在开池” 的声音了，那声音，是在离我家两里多路远的地方传到我家的屋里的。

苏子与客泛舟游于赤壁之下，感慨居天地之间所得。概是只要一时能够清醒到能够视听的程度，就能够对周围的环境进行感知，那耳得之之事，便不一而足。我在村庄中生活十六，耳能得之，罗列不尽。

过年早上放鞭炮的声音，争相呼唤沉睡在梦中的人。烧锅的时候，用洋火或者是火机摩擦和撞击的声音。烧锅时或突然被风拉动，变得更大的“哄”的一声，这种声音，让人惊悚之后才能安静。

做饭时锅中的水沸腾的声音。篦绫子和锅撞击发出的声音。盖锅时候发出的声音。往锅里倒水发出的声音。切好的老倭倭或者是红芋倒进锅里的声音。淘米篦水的声音。凉水泼地上的声音。热水泼地上发的声音。饭后洗碗时碗撞击的声音，都又涌入了我的脑海中。

到了夏天暴雨，雨水撞击地面的声音，从房顶上成束的流淌下来的水撞击地面的声音。这是雨季给村庄的馈赠，有时也会带来不好的结果，淹了田地。

小麦丰收，打场时拖拉机的声音。扬场时，麦子落到地面的声音。这是土地给村庄的馈赠的声音。打面机房的声音，是农人为自己的饭食加工而发动的机器。

就当我离开村庄时：

自行车落链的声音。自行车铃铛的声音。教室里读书的声音。校园里打铃的声音（电铃、人打铃）打点计时器的声音。吃饭的声音。喝水的声音。肚子咕噜的生硬。打呼噜的声音。互相叫骂的声音。小孩哭闹的生硬。屋巷聊天的声音。沙包掉落的声音。弹珠撞击的声音。皮卡贴地震动的声音。用手扇地面洋火皮的声音。弹弓穿过树叶的声音。叫喊着玩游戏的声音。砖块摩擦的声音。写作业笔尖和本子上的声音。小板凳和地面的撞击声音。牵钻呼啦啦转动的声音。扑克甩到桌面的声音。麻将撞击的声音。筛子滚动的声音。骨牌碰撞的生硬。风扇转动的生硬。空调启动的嗡嗡声。电视机换台的咚咚声。电视中雪花台的吱吱声。树叶随风沙沙作响的声音。狗的“汪汪”叫声。羊的“咩咩”叫声。

这些声音一股脑涌到了我的耳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