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岁那年,第一声春雷低沉叫嚣,乞丐版卫星接收天线在空中瑟瑟发抖,创维牌电视的彩色画面闪了一下,远在厨房的妈妈喊叫着让我关掉电视拔掉电源,家犬茫然四顾不见肇事者不安地吠叫,隔壁大伯家早已乱成一锅粥,先是他家营养过剩的大孙子毫无防备的哭号,歇斯底里,气吞山河,紧接着赶到的大伯母在查看完现场后情绪一度失控,险些崩溃,“打死你,床都给你冲塌了,晚上不要睡了”,慈祥的大伯父杵在一旁如隔岸观火,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他早已见怪不怪,反正家里的女人总有办法让他睡上干净暖和的床……换下湿漉漉的开裆裤,大孙子又恢复了往日的生气,大人骂得越狠,他笑得越荡,没皮没脸,没心没肺。
我在房檐下伸手接落下的雨滴,细软,酥痒,当雨滴渐渐粗壮,我几近亢奋。
“下雨会不会也是上天那小子忘穿纸尿裤尿了一炕,就像隔壁家大孙子那样。”
多惊世骇俗的猜想,一举击碎了所有关于乡村雨夜的浪漫主义滤镜,即便成年后再想起,依旧觉得艳冠群芳,闪耀着天才般的灵气。
也十分庆幸,迷信的村民没有因为我的渎神言论,伙同我的父母把我送上火刑架。
这当然不是段子,尽管我打出的每个字都有夸张的嫌疑。
我把它归类于一次纯粹由强烈好奇心驱使的形而上学思考,可别小看了这种能力,很多人年纪轻轻,就急于像剥除天真一样将之剥离自己越发成熟的肉身。对此我表示关切并深表遗憾。
我像保护人生中的第一颗大白兔奶糖一样,保守着这个idea,避光,通风,远离潮湿。
我不是那种傻乎乎觉得好东西就一定得给家人留一份,然后眼睁睁看着糖融化苹果干瘪橘子腐烂,最后哭啼啼自我感动的人,在我家,这些都将被定性为粮食浪费,一顿毒打在所难免。
骤雨初歇,我健步如飞,怀揣着那个发光的想法,在一块空地之上,召集了当时所有的玩伴。
看着眼前这群衣衫不整,头发板结,汗渍与眼屎在脸上齐舞的孩子,我百感交集。
他们是我最初的朋友。在我们还不懂友谊为何物的时候,就在一起玩。没有人觉得这是什么了不起的情分,珍贵的只有无止尽的快乐。因此,我们打闹也打架,我们分享也抱团分裂,我们上一秒结拜下一刻就可能翻脸旋即又和好,我们凶猛无常脆弱,我们真实坦荡迷人。
孩子王是我们共同的心愿,但铁王座只有一个,你得自我成全。
我不够强壮,家里赤贫,也没有外地亲戚时不时寄回的新奇玩具和远方特产,但我试图用道听途说和胡思乱想包装出的伪知识洗脑这帮孩子,告诉他们一个瘦削但大脑发达的男孩也可以成为孩子王,值得心甘情愿为他献出零花钱,零食和忠诚。
于是,在那个雨后傍晚,我将下雨和尿床间的联系,煞有介事地讲给他们听,余晖打在我们所有人身上,犹如圣光,大家都若有所思又不知所以,突然,一个虎头虎脑的孩子从我背后窜出,拉开我的衣领,将一片沾满雨水的树叶放了进去,然后跑开,边跑边说,“你身上现在沾上尿了”,全体哄笑,气氛推至高潮。
这是我见过年纪最小的杠精,你能做的,就是追上他,来上一顿暴揍。当我提溜着那熊孩子重回那块空地,村长儿子正在给大家分享来自厦门的牛轧糖,大家都吃得凶相毕露,忘乎所以,没人还记得我那套惊艳的理论,这让我低血糖,所幸,我从村长儿子手上接到了我的那块,“真他妈甜啊”....
尽管此后我又活了二十多年,来到我一生的白银时代,我体验过物质的极大丰富,也见识了太多底线下的气急败坏,但我依旧记得那个傍晚,那块空地,那个关于下雨和尿床的理论。
王小波说,生活就是个缓慢受锤的过程,用一句更时髦的话来说,就是从自以为无所不能到变成刘能的过程,人类的平均寿命越来越高,但我们是否更懂生命、生活和爱了呢。
我们以为友谊一直会在,爱情会一直都在,晨勃一直会在,头发一直会在,开心一直会在...
很多误会,大概就是从你以为开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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