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真实与虚伪之间往复,在信与不信之间来回,这是恋人和信徒共有的特征。上一刻仍沉浸在出魂的狂喜之中,下一刻瞬即被冷漠刺醒。神曾这样教训自己的门徒:“只要信!”不疑不惧。他们实在要明白,情人眼里不只出西施,而且存有真相。属于真理的领域及时间是另一向度的领域与时间,你无法以此世的尺度估量,所以也根本说不上外延与长久。它无处不在而且无始无终。
当你想和一个人从头来过,想要创造新的自我,却又不可能割断那不忍让它保存的记忆,就把它沉入水中吧。就像城门水塘底下的村子,它没有自己浮出来的能力,只能隐约地在想象和水波的光线中乍现,不知虚实。若无人寻它,就要等上几百年、几千年,海枯石烂,重见天日之际已是无解的谜语。
每一段感情的发生与结束,其实都是场记忆的战争。受过伤害的,必将在新一轮关系的最初就迟疑畏惧,甚或仓皇退缩,因为他记得那么清楚。他害怕的,不是眼前的人,而是过去的人。他不只是在和新认识的朋友交往,他同时还在和自己的记忆协商、谈判与作战。对方可不知道,这样的关系何等艰难,因为与他角力的是一些过去的陌生人。
什么是瓶中信的本质呢?那就像开一个没有链接也不打算让人发现的博客,写一些从不寄出的情书,以及传发电邮到一个荒废已久的邮址。你根本不曾寄望瓶子有被开启的一天,那是一段不想被人接受的信息。掷瓶入海,而终于被人打开阅读,这根本不是奇迹,而是意外。写瓶中信的人不是敢于下注的赌徒,而是认命的作者,最纯粹的作者。
就像布朗肖所说的,作品的孤独是最根本的孤独,因为写作“无非是种中断,中断了把我和言论结合在一起的联系”。我们平常以言语表达自己,并且相信言语能够把自己交给他人。但是真正的作品是不表达什么也不沟通什么的。正如瓶中信,在完成的那一瞬间就中断了和作者的关系,也中断了和读者的关系;存在,同时又消失在无始无终的海洋之中。
想象一个男人生来就少了一颗心,他善良、正直,彬彬有礼,但就是没有那颗心。
巴什拉说得真好:“但是在我们的记忆之外,我们诞生的家屋,铭刻进了我们身体,成为一组有机的习惯。即使过了二十年,虽然我们踏过无数不知名的阶梯,我们仍然会重新想起‘第一道阶梯’所带来的身体反射动作,我们不会被比较高的那个踏阶绊倒。家屋的整个存有,会忠实地向我们自己的存有开放。我们会推开门,用同样的身体姿势慢慢前进,我们能够在黑暗中,走向遥远的阁楼。即使是一道最微不足道的门阀的触感,其实都还保留在我们的手掌上。”
老人这辈子历经战乱迁徙与流亡,见过世家的极盛而转衰,到头来花果飘零,只有一间斗室是安全的。怕光,任何时候他都垂下窗帘;怕出门,他避免外出。孤独得不行了,他就打电话听报时与天气状况,因为他没有可以打的电话。他的口头禅是“这个世界上谁都信不过,除了家人”。
这就是他为我准备的第一个家,百年的记忆与创痛,我用十年就体会完整。然后我用接下来的二十年逃逸,以为可以建起一个幻想的世界,还有自己。在他的日子可以数算的时候,我才理解逃逸终究是幻想,这个世界没有外面。
通常对我们影响最大的书,起码要是自己看得懂的书,然后才能全心全意地沉浸其中,舔吮它的每一行字每一个标点符号。可是我的那本书却是不可解的谜团,它引我入门,却又永远拒绝我再踏进一步。我在这本书上得不到任何答案;只学到更多的问题,提问的方式,以及这些方式的全部挫败。这本书,毫不起眼地藏在一个书架的第二层里,教懂了我枉费心机的定义。人生最有价值的教育,莫过于此。
“当时只道是寻常”这句话本身就把平常变成了异常,所有我们以为会成习惯的平凡人事皆是无常偶然的诡局。只有事后追忆,才明白那寻常是何等的殊异可贵。赐给我们寻常体验的人,是不可恨的。
所有美好的东西都不应过度发展,都该保留在萌芽状态,将发未发,因为那是一切可能性的源头。未开的花可能是美的,未着纸的笔有可能画出最好的画。可是事情只要一启动,就不只可能,而且必将走向衰落与凋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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