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喜宴
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
这是柳永《望海潮·东南形胜》中对杭州的一番描述。这首词本是一首干谒词【1】,自然叙述颇多嘉赞。于词林中原本并非好汉,到了肃庙时,曹穆王以此句砥砺臣下,相约使新陶现此盛景,这才有了提拔,随着新陶的繁荣,士子闻人逐渐引为佳话——多是称赞曹穆王君臣相得。比杭州而建的新陶与比汴京而兴的东雍,遂称麻逸“两京”,这当然也和雍曹多次会盟麻逸诸侯有关。
“杭州真是看不厌。”卢言轨说完,才有些不舍的放下车帘。
“叔叔上次在汴京也这般说。”卢广安笑道。
“嗯。”卢言轨并没有在意卢广安的调侃,“除了新陶,哪里都看不厌啊。”
“新陶不逊杭州,侄儿却是看不厌的。”卢广安并不附和叔叔。
“江山如画,又哪里会惹人厌。”卢言轨轻轻摇头,“我也是迁怒他物了。罪过,罪过。”
卢广安听了并没有接话,他这叔叔往好里说是性情中人,往坏里说是不识好歹。不知此时他要发什么牢骚,卢广安打定主意不去接话,他徉作没听到,抬手掀开车帘往外看去,忽然“咦”了一声。
“怎么?”卢言轨本想抱怨几句,不料被卢广安出声吸引,也凑上去看。
只见车外就是城门前的军巡铺,铺子里面倒是平常,挂了诸般兵器,墙角隐约还有个酒缸。奇特处是门前铺了一个麻席,裹了一个人。
那人看不清面目,只露了两只穿着草鞋的脚,看起来是穷苦人家。只是旁边的逻卒正和几个和人争论着什么,引得不少市民侧目。
“这帮和人在说什么?”卢言轨问道。
“太远了,听不清。”卢广安倒是会说九州话,正宗的和语他并不擅长,此时只好打个掩护,便就放下车帘。
回头便见叔叔卢言轨在那念念有词。
卢言轨念完两句,见到卢广安目光,便解释道:“这到底是一条性命,总要为他念几许经文。”
“也是。今日莫要惹了晦气。”卢广安闻言,也连忙念了几句。
“今日必是黄道吉日。我们不误时辰便不碍得。”卢言轨安慰道。
“叔叔说的是。”卢广安接着就吩咐车夫行的快些,莫要误了时辰。
他二人到杭州已有五六日,原本卢言轨想尽快乘船赴京。只是卢广安却被邀请来参加今日的喜宴,男女双方是杭州钱家与明州周家,前者在东南士林很有声望,后者与曹国颇多往来,其家主周永通更是司徒兼国相昌乐山的座上宾。卢广安收到邀请后并不好推拒,二人诸般安排便就延宕下来。
马车走了一刻便停住,车外喧哗热闹,两人心知到了地方,相继下车。抬头看去,十里红妆延绵不绝,道路两侧都是来凑趣的市民,也有主家的仆厮,举着糕果篮子,四处散扬喜气。卢广安与卢言轨无奈,只得让来接他们的周家仆从带路,走小巷赶往设宴所在。
今次钱家与周家结亲,娶得是周永通侄女,周永宁的三女儿。周永宁与绩溪侯纪源是同年,去年中也得服紫——出任京西路转运使,他的掌上明珠自然算得上好人家女儿。想那钱塘钱家书香门第,世宦人家,并不是短视之辈,否则也不能富贵延绵数百年。当时虽有一二雅人来讲亲事,却并不曾应下。直到去岁秋闱,周永通长子周子康高中,今春殿试少不得再添一个进士,于周家而言也算得上后继有人,钱家这才觉得周全。十月中便就完成了纳吉之礼,依照惯例,将婚期定在今日。
这次周家嫁女,操办很是隆重。相比于数百年名宦之家的钱氏,以酿酒和贩米起家的明州周氏底蕴尚嫌不足——周永庐兄弟的祖父周明弼是周家第一个进士,此前便只有几代院贡生撑护门楣。为着这次婚事,钱家邀致不少名望,不惟本郡、本路,乃至东南之地甚至汴京也有宾客肯赶来赴宴,汴京钱氏的当家人开封府推官钱绪虽不便赴宴,但也差了长子前来观礼。周氏当然不甘落后,只是周永宁身在洛阳,一时不好顾及,只好回书请家中多多网致。这才有了卢言轨、卢广安二人被周永通邀请来赴宴。那周家仆人只说他二人是曹国武安侯之后,周永通便就差人来投帖相邀。
卢广安与卢言轨落座未久,便有周家人来招待,因为武安侯名号威风,他二人坐的倒是极开阔,左近便只有两张桌子,且安排在宴席中间右侧,这是极贴近主家的位置。二人倒没有计较这些,往来宾客不少,大家互道久仰,此起彼伏,并无心思闲谈。只有原本就相识的,才会临时坐在一处叙旧。
“在下明州周太和,见过卢世子。”周子康温文尔雅的出现在卢广安面前,作揖说道。
“久仰,久仰。”卢广安寒暄着,心里想着之前仆役的绍介,这个周太和好像去岁高中了,这倒比自己强些。
“见过卢大夫。”周子康又向卢言轨作揖道。
“久仰。”卢言轨客气一句,“你如何来杭州了?不要准备春闱吗?”
周子康一愣,没想到卢言轨问得这么直接,“舅家诗书相传,于春闱亦得有益处。”
“太和所言极是。”卢广安随口附和道。
“春闱大事,往来奔波还是不妥。”卢言轨倒没有多说,但周子康听后还是有些尴尬。
后面便只有卢广安与周子康讲话,卢言轨只管喝茶。卢广安渐渐觉得蹊跷,便试探道:“太和可有要事赐教?”
“子宁兄言重了。”周子康闻言一喜,顺势说道,“家父想请二位到府上盘桓几日,一来料表敬意,二来确有一桩生意。”
“白水潭开课在即,只怕耽搁不得。”卢言轨出言拒绝道。
周子康笑道:“卢大夫勿忧,在下也得赶赴春闱,定下的是二月初四到京。”
“哦?可是坐那飞轮快舟?”卢言轨想了想说道。
“正是。”
“吾坐不惯。”
周子康尴尬的笑了笑,转而看向卢广安。
卢广安大致猜到周永通要与自己谈什么,多半是烟物。今年朝廷取消了配额制,烟物立刻变得抢手起来,在新陶时家中已经议定,今年开始扩大烟物种植。几个相得玩伴说起来,多数家里也这般吩咐。想来今年是烟物发财最佳时机,若是种的多了,只怕没这么吃香。
听到周子康问话,卢广安随即说道:“在都中久闻周氏贤达。不知太和用得谁家车船?”
周子康闻言知道卢广安算是答应了,便开心道:“却是向我舅家借得。我家在明州,与贵国相仿,多用海船,这等车船并不曾置下,倒是有几艘江上快舟。”
“原来如此。”卢广安说道,“若是果然灵便,我倒也想买几艘。”
“这却容易。苏州、杭州皆造得。只是这船只好在江上逞强,并不便海上。”周子康好心说道。
“哦?我倒见过车船出海。”卢广安故意说道。
“不错。在泉州见过。”卢言轨说完,又自斟自饮起来。
“这倒是奇闻。”周子康闻言想了想,“且容在下细索几日,来日必有分教。”
“太和不必当真,这原是我一时好奇。”
“要当真,要当真。”周子康闻言更加坚持,笑道:“在下亦是好奇性子,恰好一并了却。”
卢广安满意的点了点头,周子康这才躬身告辞。那日在泉州见到贾丰的登甲号,卢广安便留了心思,与当时李开来所述,仔细比对,另加市舶司那里传来消息,这登甲号的确去过曹国宜郡,便让卢广安确信,这便是李开来的私烟船。只是到底是贾克朝的人还是李开来另外的合作者,卢广安一时还拿不定。泉州市舶司里的消息,说这登甲号船主姓牛,卢广安自是不肯信得,既是做私烟船,编个假名字原也寻常。他最开始想让舟师跟个几日,最好能看个究竟。不料对方并不北上,而是南下往广南沿海去了。他追之不及,因此对那车船的外洋本领格外深刻。若是能得此船造作法式,武安侯府便能赚的更多。
他劝说卢广安放弃行外洋,绕过京东路溯河入京,改以走更慢的大运河也是想来江南瞧瞧车船哪里造作——过年时他本与父亲说过,但卢言象并不肯公器私用,只让卢广安自己打探。
登甲号并非真个在登州造成。反倒是在京师造作,它本是沈氏兄弟与黄舒造作的实验型车船,沈万金兄弟离京时拆了部分器械,便就卖给了李开来。与李开来命人仿造出来的登甲号不同,沈氏兄弟的新式车船更加快捷,也能承载更多人员和物资。它首先去掉了减摇鳍,在多次试验后,沈万金认为新式车船应该以海路为主,兼顾行江,不再考虑北方洋面的滚尘浪。这得到了沈万千的支持,后者的理由很简单:车船优先卖给诸侯。
相比于有着大量海外领地的诸侯,中原朝廷最远的航海交通需要也只是到南海凌州,那里本身还驻有虎翼军第二军三个营。而诸侯国则不同,他们海外领地远的万里,近的千里,航海交通的及时性要求更加迫切。在沈氏兄弟看来,诸侯国的贵戚枢要,会比任何商人都慷慨的付钱。
沈万千也因此被沈万金留在杭州,督促船坊修造车船。当沈万金发现江宁也在造新式车船时,毫不犹豫的申请了特许专利权,后来发现是虚惊一场:那江宁唐家造的车船仍旧有减摇鳍,且轮页间距更大,与沈氏兄弟推出的车船并不完全相同。兄弟二人心有灵犀,互相寄了一封对策相同的书信:买下它。
元夕后,江宁唐家口风已松,沈万金正在苏州,便即动身赶去商谈。在沈万千看来并不会有波澜。唐家的名号已经三四代人不曾显赫,没有什么值当担心。若说沈万金去江宁有什么不妥,就是今日钱家的喜事,必须得由沈万千来出席。他原打算一道去江宁,不凑巧却被杭州钱家的这道邀书拦下。兄弟二人与家中商议过,沈万千便与三叔沈启祥一道来此。他们昨日便到了杭州,钱家专门选了端正子弟来拜访,讲明来日座次安排与诸事次序。得知杭州知州与自己邻座,沈启祥倒是很谦退。
他们出发虽早,赴喜宴却晚,抵达设宴所在的北城钱宅时,已是离吉时不久,钱家仆从连忙引路。
“甘使君可到了?”沈启祥和颜悦色的问道。
“到了,到了。方才许多人来相迎,还有曹国武安侯世子呢。”
“那倒是好。”沈启祥与沈万千说道。
沈万千闻言点点头,没有说话。
入内落座后,却不见邻座的杭州知州甘来学。只见仆从往来穿梭开始布菜、添酒。庭院中的戏台上也在咿咿呀呀的唱着曲目,只是很快便有两个仆役上去,伶角们便就歇了下来,只余琴瑟之声。
“钱家做事稳重,你要多学些。”沈启祥笑眯眯的教训着沈万千。
“是。这怎说?”沈万千疑惑道。
“瞧这汤饼【2】。”沈启祥朝桌上的一盘汤饼点点头。
“嗯。这倒是甘使君爱吃的。”沈万千笑道。
沈启祥闻言却摇了摇头,说道:“你仔细看去。每桌上都有。”
“哦。这么说来今次北来宾客不少。钱家的确做得稳妥。”
“不错。钱家未必爱吃这汤饼,但客人许是爱吃的,便得备得足够。”
“三叔说的是。”
“无妨。今次迟来,也是为了与甘使君好讲话,无论你愿不愿意,总要把他体面维护。李伯阳那里咱们不必退让,甘使君这里也不必惹恼。”
“是。”
“方才来时,见你走神,可是有什么关碍?”沈启祥问道。
“小事。”沈万千笑道。
“你怎要躲到这里来?”苗彩凤问道,她被蔡世佑猛然拉进这处偏院,似是个劈柴作炭的所在。
“方才与沈家小舍人的车马照面,许是露了行迹。”蔡世佑说完看向妻子,“你在姑苏如何?”
“还好。姑苏城东的两位员外请了我去做女伴当,专门看护着几个小娘子。钱家的有手艺,在姑苏倒真是伶俐,三个五个的想请她去做织工,她却不肯。好在接了活计,于家中做完,也算顾得住。只是可怜了钱家大娘。”
“怎地了?”蔡世佑问道。
“钱家的带她去汴京看清哥,回来便就退了学,只许在家中做工。这次钱家的也一并带来,路上夸了好几回。”
“要嫁人?”
“是嘞。我瞧不下去,那周员外也不耐烦。只是苦了钱家大娘。今日到了这富贵宅邸,钱家的只怕更不肯罢休。”
“怎地这般急?”
“听说白水潭使费不小,清哥不想进学了。”
“胡闹。”蔡世佑骂了一句,苗彩凤跟着点头,也不知是说的钱清还是说的钱宋氏。
“我这里还有十几贯钱,你且拿去。若是钱家的再想嫁掉大娘,便就给她,只说是替济邦下定。”
苗彩凤想劝又忍住,只得说道:“你放心就是。我就是绑了她,也不会让大娘受委屈。”
“别吓着大娘。我们到底是外人。钱清是个懂事的,我得空写信与他说明,想来他也是爱护大娘的。钱家的总不会连儿子讲话也不准。”
“也好。我也有些想济邦了。”苗彩凤直言道,“你若写好了,便寄给我。我下月准要去一趟汴京。”
“何事?”
“齐员外家的媳妇要去省亲。”
“你总要顾念好自己。”听到妻子又要往来奔波,蔡世佑有些自责,“我这厢还有些年头,只盼今日小舍人没有认出我。”
夫妻二人又说了几句体己话,便就要告别。
苗彩凤临别问道:“周员外那里你不去见吗?”
“不去了。”蔡世佑说完又想到妻子和钱宋氏在姑苏,总要麻烦到周再兴,又改口道,“你们几时回去?”
“明日一早便走。”
“他总是周家亲戚,今晚不便相见。我明早去码头见他就是。”
“好。”苗彩凤忽然想起什么,连忙说道:“说起你那些老兄弟。周员外讲有一个唤作郑祖兴的年前入了忠烈祠。”
“老郑?”蔡世佑意外道,“他不是封侯了?如何不见报上讲……”
“周员外也不知。”
蔡世佑闻言只是摇头,颇为不解。
【1】柳永写这首词是为了请时任两浙转运使孙何提携,但孙何只是请他吃了顿饭,并没有举荐柳永。
【2】 即片汤,江淮间也叫“切面”。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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