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醒来的时候,发现屋外落雪了。
“撒盐空中差可拟”,觉得粗糙了些,“未若柳絮因风起”,又显得太过柔情,忽而想起很多年前奶奶的一句话:“你看这飞雪,像不像天宫里的人,抖落下的一身星河。”
“那我们人间不是也有星河了!”我那时年幼,尚不懂得生老病死之痛,只知道没日没夜地疯玩,翻墙头打群架,捉螳螂逮蛐蛐儿,总是弄得满头满脸的土灰,爸妈嫌弃我顽劣,只有奶奶总是笑意盈盈地把我揽进怀里,抹掉我鼻尖上的细汗,为我讲一些书本上没有的故事。
“可是这雪,怎么这么快就化了?”一心想着在雪里打滚的我,瘪起了嘴。
“因为星星要回家了。”
家,是记事以来不断在变换意义的一个字。
五六岁的时候,家是父亲厂里分配的两间宿舍,家里住着爸爸妈妈,奶奶和我。奶奶以前是童养媳,十几岁嫁做人妇,后来前夫暴毙辗转又嫁给了丧妻的爷爷,这才有了我们这一家。
奶奶是个冷漠的小老太太,很少给人好脸色,不爱说话,不乐善好施,没有什么热心肠,亦没有什么爱好,不管发生了什么她都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这在大家族里是很不受人待见的。小时候我就常常在心里琢磨,漫长的一生里,到底什么才是奶奶最在乎的。
奶奶不爱小动物,但我却痴迷于一切毛茸茸的生物。
将流浪猫狗带回家,是我幼时最爱做的“大善事”。一次,我好不容易将一只长毛狗“诱引”到家里,结果午睡了一觉之后,竟然寻不到那小家伙的身影了。
“奶奶,我的狗呢?”夏日午后的炎热,蒸得人心烦意乱。
“不知道。”奶奶的回答干脆利落,我自然也因为丧犬之痛失落了好久。
后来,我从邻居齐姨的嘴里得知,奶奶趁我午睡时,竟然挥舞扫把将小长毛打跑了,我一气之下便跑到奶奶面前质问。
“你为什么把狗打跑了?”彼时我已是哭得不成人形。
“野狗咬人,你别什么都往家里带。”奶奶一如既往地冷漠,一点面部表情都没有。
“你怎么一点爱心都没有啊!”我扭头跑走了,边哭边喊着前一日才为小长毛起的名字,结果一无所获。
那之后,我便故意不跟奶奶说话。
兴许是想与我讲和,一日赶集归来,奶奶神秘地叫我去她屋子里,我一进门,看到一双小兔子,真像两个肉团子掉进了面粉缸,从此,我与奶奶的“恩怨”便一笔勾销。
还记得小兔子去世那一天,我正兴冲冲地进门,一打眼望见小兔子倒在地上绝望地抽搐着。那是我第一次经历所谓的“离别”,哭得伤心欲绝之时,奶奶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背,“早就说不让你养这些,养出感情了,难受的是你自己。”
很多年后我才渐渐懂得,当时那句看似漫不经心的安慰里,藏着多大的人生哲学,也慢慢理解了奶奶,为什么很少对其他人和事物倾注感情。
十八岁的时候,家的意义丰富了起来。我在上大学的南京有一个称之为“家”的宿舍,在故乡,仍旧是住着爸爸妈妈还有奶奶的地方,被我称之为真正的家。
只不过那时候,家里换了房子,习惯了漫步田野的奶奶,患上了小脑萎缩,丧失了行走能力,终是成了钢筋水泥里的囚徒,整日望着窗外,盼着我从南京归乡的消息。
生病之后的奶奶更加寡言少语,鲜少主动找我说话闲聊,即便是我好不容易回了一趟家,她也只是淡淡地望着我,望一会儿,很认真地说一句:“是不是又瘦了。”便再无其他话题。
一天午后阳光正好,奶奶吃力地挪动着步子蹭到我的书桌前,小心翼翼地坐在床上,安静地晒着太阳。我曾经偷偷计算过时间,腿脚不便的奶奶,将正常人五六秒便可以走完的路程,走出了五分钟的长度。
“奶奶,看书吗?”奶奶不识字,于是我总是挑插画最多的书给她翻看。
一次不小心,奶奶点击到了我手机屏幕上的相机,看到了相机里的自己。“我都老成这样了啊... ...”奶奶端详了自己一会,很无所谓地骂了句什么,然后转头问我:“你有男朋友了吗?”
“没,我不着急。”二十岁出头的年纪,婚姻是听起来就沉重的枷锁。
“嗯... ...一定要找疼你的人,”奶奶倒不像其他老太太那样催促,“现在还有奶奶对你好。”
大学毕业之后,家的意义又变了,首都北京,有我的出租屋,故乡,只有爸爸妈妈两个人住的地方,被我称之为真正的家。
奶奶走了之后,我时常做噩梦,梦醒了常常回忆起那天夜里。彼时奶奶的状态已经非常不好了,精神恍惚,神志不清,常说胡话,黑白颠倒。
恰逢那天晚上,父母有事外出不在家,奶奶又在屋内大叫,扰得人心乱。
“又怎么了?”我时常为那时候的不耐烦感到愧疚。
“你听见敲门声了吗?”奶奶用浑浊的眼睛望着我,眼底湿湿的,想必也看不清我的模样了。
“哪有人敲门,你听错了。”我大声回答。
“是不是有坏人来了?”奶奶又问。
小时候,大家住在集体宿舍,时常有小孩子被坏人拐卖,奶奶每次带我都会十分警惕陌生人,生怕保护不好我。
“没人敲门,放心吧。”我正要安慰,奶奶又跟了一句,“你别怕,你爸妈虽然不在,但你还有奶奶,奶奶在,不要怕。”时光好像一下子倒退到了小时候,我五六岁,伏在奶奶的肩膀,奶奶立于路边骄阳下,背着熟睡的我,等待出差的爸爸回家。
那个时候的我,睡得最香了。
而今,家的意义又不同了,我有了属于自己和爱人的家,还多了爱人爸妈的家,三个家庭和睦融洽。
只是越临近结婚,越想起大学时与奶奶的对话,奶奶说,“一定要找疼你的人”,最后又补充了一句,“只是,我很可能看不到他的样子了。”
就是那个时候吧,我确定了一件事情,奶奶漫长的一生里,并不是什么都不在乎的,并不是什么都事不关己的。
她最在乎我了。
窗外的雪也快化了,我想,那或许是奶奶抖落的一身星河。
如今,它们又要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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