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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草摄影
一、
一九九三年，川西坝子的一个林盘，一弯一倒拐的毛竹、一排木槿花、一排万年青，以及几颗香樟树穿插做支撑的篱笆墙围拢成一个院落，里面住落着从解放前沿袭下来的老房子，原本是四合院，拆去了大门、部分偏房，被改造成了如今的“簸箕口”房屋，外墙体高勒脚、半桩台，斜坡顶的屋面被长着青草的青瓦覆盖着，墙面的上半截刷了白石灰，下半截则是青砖，街沿由整齐码放的鹅卵石固定着边角。
又是八月了，天气凉快下来，开始感觉到风在庭院里走来走去，似乎在四处擦洗。被晒得脱水的、锈红色的叶子随即纷纷掉落。八月庭院的静谧，就像是被擦过的玻璃，轻易就能够照出一丝一毫的动静。
院子里，纺车缓缓转动的声音有节奏的响了起来。
一颗挂满柿子的树下，头发花白的李大娘穿着一身阴丹布衣服，系着的围裙已经被洗得发白，跟她正纺的线颜色接近。她还坐在那一条布满伤痕的香樟木凳子上，面对纺车，也面对着纱锭。
像是对着多年的密友倾诉心事。她右手摇动纺车，左手拇指、食指、中指配合着捏住筒状麻条的嘴，对住纱锭圆锥的头，双手流畅而灵巧的操作中，纺车也一刻不停的转动，发出吱吱的回应声。左手的麻条像荞麦面机吐出的面条绵延不绝，一条麻线随着左手的缓缓扬起而逐渐变长，直到胳膊伸展，然后纺车倒转一下，利用“回车”的间隙，她把拉出的线均匀地缠到了转动的锭子上，反反复复的抽拉抽拉······
李大娘有节奏的抽拉间，心事也一边牵连不断的涌现出来。她想到那头她取名叫“大眼睛”的牛，想起那双大眼睛她就心慌，又想起他那双更令她恐惧的“小眼睛”，想起他从市场上把牛牵拉回来......
自从嫁给李大爷，她难得有啥事情令他满意，即便是被他嫌弃了十多年的嫌弃包女儿“订亲”去了河那边，她依然难得见到他的笑容。
李大爷一米八的个头，是同那头牛一样强壮的男人，络腮胡须遮挡住大半个脸，一双小眼睛配上习惯性凶巴巴的脸常常令李大娘胆寒。在她看来，他像是随时准备要找出某个犯了大错的人痛打一顿。
而李大娘身材瘦小但轻巧，从相貌上还能够看得出年轻时的清秀，在乡下的一众妇女中，她是个少言寡语但和善的人，对李大爷低眉顺眼，除了顺从还是顺从。乡里乡亲都称她“老好人”。十年前，他们的两个孩子也都大了的时候，村里人开始叫他们“李大爷”“李大娘”，外边人称她“李大娘”，李大爷也就随着称她“李大娘”。
李大娘一边抽拉一边嗫嚅道：“十年了，十年前的那一天真是个大好的晴天！”。
一九八三年，虽然已经过了立秋，李家院子里，院坝仍然被晒得滚烫，院坝中央簸箕里的红辣椒已经被晒得卷起来。
那日，阳光跑到院坝的一半，离跑出篱笆还有差不多两个时辰的时候，他回来，篱笆外就大声喊：“李大娘，快来快来”，她不敢怠慢，赶紧跑出去，打开篱笆的竹门，看到他正牵拉着一头牛，进了院门，他将牛缰绳系紧在柿子树干上，才又兴奋的向她讲述他买到这头牛的过程。
他说：“五个人围着它看呢，差点就被别人抢走。后来，我挑了一个毛病，才把那几个人给吓跑了”
李大娘：“我可不懂，啥样的牛才是好牛？”
李大爷：“你看她这牛头，是不是瘦长？是不是清秀？”
李大娘：“是很瘦，清秀倒是清秀，这牛能耕地吗？能帮你驮东西吗？”
李大爷：“呸！真是个头发长见识短的婆娘家！这好牛就是要头瘦长才机灵，那几个人一看就不懂，跟你一样。我就把这个好处反着说，说这牛营养不良，难养！那几个人一听我这样说都走开了，他们走了一会儿，我才又转回去买下来的”
李大娘：“那这牛好在哪里，我还是不晓得”
李大爷：“这牛，头瘦长，长着一张荷包口，而且，耳薄而大，眼睛圆圆的、大大的、有神。你看看这前身多高，前身高一掌，只听犁耙响呢；你再看看它这四条腿、四只蹄子，多壮实！俗话说：上选一张皮，下选四脚蹄呢”
李大娘：“我也不懂它高不高、好不好，我只晓得它眼睛大大的，圆圆的，以后我就叫它大眼睛”
李大爷：“你个死婆娘，啥都不懂，还不去割些好草，好好伺候我这牛，我还盼着它给我耕地，帮我驮那边林子里的木头，明年再给我下崽崽。出问题了，看我不打死你”
李大娘像往常一样不做声了。
看着李大娘不出声了，李大爷又添了几句：“牛王节”不远了，到了那一天我也不会让“大眼睛”服劳役，让它好好休息一天，并用最好的草、料喂养，也要蒸糯米叉糍粑，先供给它吃，然后我们才吃。
此刻的李大娘也受到李大爷的感染，想起自己的妈妈教给她的的民谣：正月初一汤圆子，二月惊蛰抱蚕子，三月清明坟飘子，四月芒种栽秧子，五月端阳包粽子，六月初六扇扇子，七月十二烧袱子（纸钱），八月十五麻饼子，九月重阳醪糟子，十月初一糍砣子，冬月间的烘笼子，腊月三十贴对子。
不觉间，李大娘低声地说唱了起来，仿佛她与李大爷的黄金时代就快要来到，眼前有了许多的图景：过几年，大女儿得上高中了，得花更多的钱，再难也要争取考大学呀；家里也没有个男孩子，有了“大眼睛”帮助他爸干活，有了余钱，就慢慢给家里面置办些家具，娘家的父母亲虽然不在了，叔叔婶婶还在，也好回去瞧瞧。
但是后来，她倒是挨过不少摔打，不过又都躲过了，他扔的就是那只香樟木的凳子。再后来，牛死了，他也死了。
天正在暗下来，纺车继续转动。和着缓缓转动的纺锤，李大娘的心事也都织了进去，她想着：香樟木凳子见证了......忍不住叹息：“世上的一切啊……”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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