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起来，看见两辆长途货运车停在公路一侧。此处没有商铺，只有断裂的夯土房屋。墙根青草丛生，也许货运司机躺在驾驶室安睡或者去临近的廉价旅社开个房间，美美地恢复体力。高中时，总觉长途货运司机是多么浪漫的职业，他可以见识沿途的风景。现在的我才会想到，如果车辆在荒无人烟的道路上出了故障，我肯定气急败坏、心急火燎。
垃圾箱旁边的几头牛属于学校背后村庄里的几户人家。出了校门沿着围墙向东拐进一条碎石路，生活用水沿着路面既有的车辙四下流淌。间或有两三个儿童驾驶摩托车经过，有位女生驾驶摩托车经过，跟我打招呼。她是香达学校五年级学生，我曾经去她班级里上了一节课。继续往里，走到村庄尽头，有一梁高高山丘，一座寺庙正在修建中。它矗立在山丘虎头处，通体水泥灰，还未上色。塔周围的缓坡上盛开成片鲜花，实为可爱。从寺庙门口可以俯瞰整个县城。从校园看去，只能看到它的三层重檐，再加上塔身现为灰色，像傣族的密檐铁塔。
周六的清晨，阿成指着垃圾箱里一堆赭色的小啤酒瓶，“谁一下子喝这么多啤酒啊？”后来才知道原委。
最近玉树州成为“维稳”（“维护治安稳定”的意思）敏感地区，校长这个周末也没回家，在学校值日。他和几位留下来的教职工，包括囊谦青年协会的副会长尕周，在操场上支一个遮阳蓬，摆上塑料桌椅，嗑瓜子，吃小食，喝着小啤酒，不知不觉就喝到凌晨四点。
在互联网上了解到县城有图书馆，我想去参观。我想借阅囊谦地方志之类的书籍来帮助我了解本地情况。循着网络地图，我来到玛曲河一条支流的河滨路，应该就在附近。可是看不见附近有哪栋建筑物有“图书馆”字样。问路人吧，并不抱希望，想必光顾图书馆的居民极少。果然，很多商家都不知道有什么县图书馆。
河滨步道上有三人围坐于一张白色塑料圆桌周围，大大红色遮阳伞给他们隐蔽。其中两位藏族男子西装革履，年纪最大的那位戴着墨镜，饮下金属罐中的液体。一位灰色上衣的年轻女子倚着摩托车背对着我。黑色衬衣的中年女子站立桌旁玩着手机。他们不是做买卖的货摊，也非家庭聚餐。腿边立着小纸箱。估计里面正是装着金属罐饮品。桌上只有孤单的两、三个金属罐，再无其他。
想必这几位也是有些见识的人，何不上前试试运气？
我穿过马路，走上步道。“大哥，请问县城图书馆在哪？”
几位中年人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倒是倚在摩托车上的女子先叫出来：“大师兄。”
扭头一看，这是才仁永仲的妹妹代吉。她在县民政局工作。她说话和姐姐一样，尖酸讽刺。“大师兄”就是孙悟空，说我长得像猴子。我不理会她。这几位都是民政局工作人员。最近政府安排他们执勤维稳。他们面朝一片足球场般宽阔的空地，十几辆长途厢式货车停在此处。空地旁是一座宏伟的寺院，贡丫寺。光照下，金顶光耀天穹。
“喏，那就是图书馆。”把墨镜架在额头的年轻男子回答我。
顺手一指，我看过去，那是寺庙后方一座白色的四层对称小楼。想必还是有不少藏书。或者豢养了不少公职人员。可惜的是外围加上一重类似监狱的白色围墙和对开式墨绿色金属大门，大门森严紧闭。
“还没有给外面......”尖削脸男子汉语词汇并不熟练。
“对外开放。”我猜测他的意思。
我才注意到大门旁没有挂牌，没有任何文字提示这是一座图书馆。
“看起来，这里也不会出什么乱子。”
“可是上面要我们守在这里啊。”戴墨镜的国字脸的表情和这让人没精打采的阳光一样无聊。
“你们一天要守多少小时？”
“12个小时呢，早上八点过来，晚上回去的时候都十点了。”国字脸转过脸透过镜片瞅我一下，又正过脸，视线继续注视着空地上停列着的车辆。他这样像极了草原上伺机而动的猎豹，可是他的猎物是一群没有动静的货车。
代吉和尖削脸在谈论手机中某个应用程序。中年女子走到旁边停着的行政局公用面包车前，和副驾驶位上的人员闲聊。国字脸拿起肘边的空啤酒易拉罐，扔在脚边，鞋底愤怒地踏上去，“啪”，易拉罐皱缩起来，毫无挣扎能力。他弯下粗壮的腰身将片状的的金属罐拾起，扔进旁边的红色塑料桶，金属与金属碰撞的声音，又坐直身子，一手臂搭在空荡荡桌上，视线又聚焦到那些不会动弹的巨物上。
我想我该离开了，无聊是一个易传染的病毒。沿着河滨路向西，穿进拥挤的陈旧居民区，路过堆成粉红色小山的玛尼堆。一家院子里传来金属与石块击打的声音。也许是工匠在石上刻经文。另一家院门前淌出的粉红色污水引起我的注意。难道此处是制作红色玛尼石的作坊？
大门斜开着，够一辆摩托车出入，距门最近的围墙根的空地里整齐垒起一堆约有200个左右，刚从模子里倒出的泥塑。形状和大小与火龙果接近。泥塑在阳光下安静挥发水分，
泥塑旁搭有一个大的遮阳蓬。约15位工人在里面操作，估计走的正是胶泥入模那一步。两位妇女将表面呈现干燥土色的泥塑伸进盛有颜料的塑料桶里“浴色”，泥塑上部着白色，顶端点蛋黄色，下部着红色。泥塑上有塔的阳刻，有的刻有八个塔，有的刻有100个塔。藏语称之为“察察”，用于葬礼上祈福。
走出作坊，沿着支路走进正街。吃一支雪糕，向香达学校走去。我突发奇想，要不随意走进一家商店，看会不会遇到趣事。老板娘正招呼着一位女尼。女尼不知道浴巾的功用，以为是擦洗身子的，老板娘耐心地跟她说明用途。
“这浴巾质量很好。”老板娘的口音很熟悉。
女尼将浴巾放回原处，离开商店。
我上前询问：“听你口音，老板娘是湖北人？”
“我是荆州的。”
就这样，咱俩开始聊起来。她来囊谦开店快五个月了。刚进高原就经历了小小惊险：先是因剧烈的高原反应而吸氧，后又是和自己儿子、孙子一起煤气中毒。他们用煤气取暖，夜里睡熟了。儿子、孙子神志不清，挣扎着起床，挪着步子晕倒在地上。所幸，她中毒不深，拨打120求救，囊谦暂未开通此紧急号码。只有拨打110，幸好，有责任感的警察开着警车载他们一家子去医院救治。
“我旁边有个藏族邻居，她的女儿没上过学。在牧区放牛，后来这女子有了身孕，可不知孩子的爸是谁。在牧区这样的事太多了。”她还对藏人子女众多的现象表示疑惑不解。她对藏民的批评很多，一齐向我倾泻而来。
她得知我的服务内容后，说：“你们这个项目很好，就是应该让这些藏族人勤洗手、勤洗澡。你看，有的头发都结成块了都没见他洗过。你看，我进（批发）的沐浴露、洗发水最难卖出去。”
两位藏族男子陪着三位藏族女子进来，女人们直奔化妆品柜台，男子们拉来两个塑料小凳坐在门口。顾客与老板娘之间展开了漫长的拉锯战。老板娘为了证实自己的价格的确合理，甚至连入账登记簿都给她们看。这些化妆品都是中低档产品，是不会出现在电视广告中的。顾客则辩解说身边的某位曾以更低价格购进。男子们预感到女伴们要拿下化妆品并没有那么顺利，掏出手机听音乐、看照片，耐心等待战事结果。坐在男子旁边的我逐渐产生了一种疲惫感，时间不早，到吃晚饭的时间了。最后，还是老板娘胜利了。目送他们五人付账后离开商店的背影，老板娘叨叨一句：“原本就那个价格，还跟我讲半天。你看，他们藏族人就喜欢贪小便宜，她还顺手把我一包零食拿走了。”
我耐心听她絮叨几句生意上的事，然后抓住空隙提出告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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