燎 疳

文|巴陇锋

（本文发表于《文化艺术报》9月24日）

时常在朋友圈、网上看到燎疳的文章，没打开过，不是无感，怕勾起乡愁。不得不说，燎疳是我童年的大趣事，随时令人想起那火红的篝火、欢乐的人群，以及远去的故乡和童年。记忆中的燎疳，是童年的狂欢节，令我没齿难忘。

十里不同俗，不消说，我要说家乡陇东的燎疳。

燎疳燎疳，燎者，搭柴点火烤也，疳者，烂疮病也。燎疳，是周祖故里陇东人民通过架火燎烤，驱除烧鼻、烂耳、破嘴巴等烧破病的仪式化节庆行为。七十三岁的母亲来城前，燎疳六十年，光操持家庭燎疳之事就四十多年，提起燎疳，如数家珍：燎疳从正月二十一到二十五共五天，单纯搭火连着三天，是正月二十二二十三二十四；二十一下午疳来，二十四疳上树，二十五疳入土、礼成事毕。疳来之前，先要备好二十一日晚饭到二十二日整天的饭食，从疳来到第一次燎疳前不能动刀子、针线，要把碗筷笊篱等餐具拾起来。这期间吃茶面毛糊子和备好的饭，地上也不能泼水……要之，得合于礼。

但我所兴趣者，是燎疳中合于“火”的部分。

要燎疳，先弄柴草。一般是临时收拾，一次弄够三天烧的，燎毛蒿是必备之良品。年前九月既已枯黄的半人高蒿子，早枯干朽脆，小伙伴们呼朋引伴地扛着挂有滑子绳的䦆头，下到燎毛蒿一望无际的荒野，轻松撸下一大片，便开始打捆，蓬松的燎毛蒿要不断用脚踩实，即便大如小山也没几斤几两；用绳捆好后，再拿䦆头木把的小头朝捆儿的重心猛插下，最后扛䦆把上肩、连带背起一大捆燎毛蒿轻松回家，捆大招风，注意不要被风刮走。望着小山般摞在门畔的燎毛蒿，娃娃们心里痒痒，巴不得马上天黑燎疳。

燎疳的过程充满奇幻妙趣。终于挨到二十二号晚，急急地将燎毛蒿堆稍门口，喝完汤，急火火催全家人到门外，阵势比除夕元宵夜搭门前火要隆重得远，兴兴头头，大人也来、女人也来，襁褓里的婴儿也来，人齐了，急点火。真是干柴烈火呀，火苗尚未送到，燎毛蒿就急火火自燃起来，一下子火焰扑天而去，吓得人都朝后退去；火焰的边沿越烧越大，箭起两三米高的纺锤形火柱，照得人面颜滚烫、心里开花。须臾，大胆的孩子朝火柱里跳去，一次次助跑、跳跃、回跳而过，大人们也高抬起脚，在火的边缘轮着腿脚燎烤；火快活地嚯嚯笑，与豁豁牙的童叟笑声应和，女人们拿着笊篱碗筷针线盒，伸长了胳膊，朝火上反复抡着、烤着；小孩子早急得哇哇叫，好在火柱渐低减小，大娃娃自己蹦过，婴儿则被人轮流抱紧咯吱窝，长垂身子在火焰上左甩右甩、上抡下抡着玩儿，小孩乐得嘎嘎笑，全家笑出泪来；火焰再小去，人们不住跃过火堆，大姑娘们放下矜持，不再担心长发辫儿被燎，轻盈地掠过火堆；最后，火焰成灯苗，扑哄一下熄灭，只剩红的灰烬。人们拿根柴棍，反复捶打着火堆，火堆变成一团不断跳跃的红玉米红高粱红糜子红麦子颗粒，据此判断今年哪种庄稼可丰收。很快，五六分钟的欢乐便转瞬即逝。

正值下弦月，风黑月高，满天星儿看着辛苦经年的土地上的狂欢节，也快活地眨着眼儿。燎疳尾声，孩子们上演重头戏——撇“红眼猴”。是拿了土坷垃，朝它唾上唾沫，再蘸上火堆里的火星，并迅速将其抛向夜空；顿时，夜空里留下一串串流星般美丽弧线——那是只剩下红眼的“红眼猴”飞蹿的踪迹。孩子们欢呼起来，全家人欢呼起来，全村人欢呼起来，全陇东的夜喧腾起来……这是周族先民们给寂寞人们的难得欢娱，是陇东周祖民俗文化的精妙所在。你方唱罢我登场，黄土高原的村庄过起了气势宏大的火把节。

孩子们满庄跑，争抢着参与别家的燎疳，直等到夜深人静，还不肯回家。睡梦中，脸上挂着甜甜的笑意，回忆着当晚的快乐、盼望着明晚的焰火，直到二十三号、二十四号——送疳，还要烧干草、响炮。连续狂欢，让我们坐在课堂上发困，却又忍不住盼望起来年的燎疳。

我时常想，篝火晚会也不过如此吧。大约经过十二个陇东火把节，我就读初中了，似乎再也没有经历过那欢乐的燎疳，或许某天正好碰见过，但不记得了。大儿子生在老家，但似乎也没燎过疳，也许父母带着他燎过，果真那样，我觉得他是幸运的，我以为燎疳实乃人生之一大乐事也。刚进城那两年除夕夜，互助路火树银花不夜天，这几年大唐不夜城夜景闻名海内外，但这些，比之故乡充满野趣的燎疳，还差着兴味儿哩。

燎疳是先民发明的生活仪式，是留给后人的迷思，给我们欢乐启迪和成长记忆。燎疳于我，已是卅年前的事了，我是多么怀念燎疳呀，多么怀念那有燎疳的故乡，那背燎毛蒿、钻火墙、抛“红眼猴”的童年，多想让我的小儿子知道什么是燎疳。

最近，母亲和我的鼻子都生了疮，不知是否久不燎疳的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