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2年,海南热还在持续。那时候我二十出头,在工商银行工作,因为初婚遭遇挫折,遂逃婚到处乱跑,用我前妻老姨的话说,“媳妇儿不要了,扒火车跑到西北沙漠海南岛了”。去海南岛是从广州坐渡轮去的。为了防身,带了一把菜刀和一把电工刀,刀刃刀身都很凶险残忍的那种。乡下小子长到这个岁数,最远的就是从老家滑县走到百里之外的濮阳县城,没出过远门没见过世面,别笑话哦!
在夜行渡轮上的三等舱里,电工刀被乘警没收了,我说,我是电工,这是我的作业工具。那个皮肤黝黑脸庞瘦长颧骨高耸显然是海南土著的年青乘警笑嘻嘻地说,电工刀属于违禁刀具,要没收。当时我就知道,那小子八成是假公济私了。菜刀藏在公文包里竟然没有被搜出来。我担心乘警还会搜查,说不定会借机找我的大麻烦,比如罚款啥的,甚至更严重,那个时代,这样的检查人员权力很大,几乎是想怎么收拾你就怎么收拾你。想起来,三十年,中国经济社会发展变化天翻地覆啊!
深更半夜,我怀揣菜刀,摸黑溜到甲板上,把它扔进了南海。我现在清晰记得,锃亮的刀身在南海皎洁的月光中闪亮的一瞬间,我的心中油然生起仗剑天涯的侠客悲壮。
至今想着,那把菜刀是不是还在海底静静躺着呢?会不会沉落过程中被鲨鱼或鲸鱼吞到肚子里?当时就是这样的奇思怪想。后来,和一位如今定居美国多年的初中同学谈起这件事,他总是首先想到那把菜刀,你的菜刀呢?你的菜刀呢?
渡轮上认识一名海南籍小痞子和一名江苏籍的海军士兵。海军士兵长得有些帅,生着一头强悍的自然卷发。我们三个在一起吃饭,士兵说着说着就开始嘲笑他的北方战友洗脸的习惯,那些北方人洗脸时候捧一捧水往脸上浇,土鳖啊!我问他,你们江苏人怎么洗脸?他说,用毛巾沾水擦脸。好像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我这个河南乡下人学会了用湿水毛巾擦脸,不过,我是先捧水浇脸,然后再毛巾湿水擦脸。结果,我的北方同事说,好家伙,出去一趟学洋气了!的确,出远门就是走进开放世界,就是开洋荤,是土著变洋气的开端。有趣的是,我大伯父家堂哥当了几年兵,也学会了毛巾湿水擦脸,成为了乡村里的洋气人儿。那个吃饭还戴着墨镜的海南小伙子之所以被我骂做痞子 是因为他的确不地道。他说,他是广州黑社会成员,被另一帮黑社会追杀,所以要戴上墨镜。吃饭时候,我们每人要了一瓶啤酒,那小子一口气喝下一杯啤酒,像电影里的黑帮做派,还故作深沉阴险地盯着我。可我一点都不怕他,知道他在装模作样。那时候,我这个师范时期学过一年专业体育的河南小子就能够喝半斤高度白酒。而且他的面相真的不像黑帮。
不过,有一件事让我后来回忆时有点后怕。当他听说我是银行员工,到海南时想着寻找发展机会,就和我套近乎,说他老婆是海南某县信用社员工。还说,他老家的山里有一个山洞很神秘,开发的话肯定能够赚大钱。因此,他邀请我去他老家投资。
到了秀英港,我们一起下船。他走在我身后,吓唬我,海南是特区,外地来客需要有当地人作保才能上岸。走到验票出,他突然拍着我的肩膀对验票员大声说,我保他!结果,验票员拦住了我。我拿出身份证和船票,说,我合法来海南岛,用你做什么保?他所说的什么外地人需要当地人作保纯属胡扯,可见他的确不地道。出了港口,他虽然没有在行动上胁迫我,但在他的语言诱哄和某种程度的威吓下,我竟然鬼使神差地跟着他上了一辆并非朝向我的目的地的公交车,那辆公交车事驶向他老家的方向的,地名记不清了。那会儿,我简直就像被狼胁迫着的羊,身不由己地跟着狼走向狼穴。好在,走了两站,我突然醒悟了,急忙下车。回头看看那小子,他的黑黑的脸上竟然泛红,就是那种被人揭穿把戏后的尴尬。他的这种表情让我事后捉摸不透,我究竟是遇到了阴险的骗子,还是对他存在误解?反正,我有些后怕,甚至想着,那厮会不会把我拐到山沟里威胁我把钱交出来?尽管我当时身上并没有几个钱。在深山老林里,人无异于野兽,更别说本就是心怀叵测的家伙。
我挣脱那不明不白的家伙,上了另一辆公交车。当时好像五月份了,我还穿着一身毛衣裤和毛料中山装,那是我的结婚礼服。我满头大汗,公交车上一名瘦得海鸟一样的矮个子女子瞥我一眼,对她男朋友说了一句什么话,我没听懂,肯定不是什么好话,她男朋友倒是挺有教养,说,说不定人家是大学生呢。那鸡一样的女子说,大学生也是打工仔了!妈的,这句说的海南普通话,听懂了。从此,看见鸡一样瘦小的南方口音女子我就萎靡,也是从那时候开始,海南对于我不再是什么改革开放前沿阵地,海南不过就是一座未开化的荒僻孤岛,就像广州人称呼它“海南岛”。
我到海南的目的地在哪里?
记不清楚了。也许压根儿没有目的地,只是信马由缰或者如无头苍蝇一样乱撞来到了这里。秀英坡科技园区倒是有一位我在中原油田采油一厂教小学时候认识的熟人,采油一厂技校老师,一厂著名的摄影艺术家、思想前卫人士。他几年前辞职闯荡海南,据说在一家电脑公司当了副总,成为我们同龄人的偶像。当年,在采油一厂,有几位搞文学的、搞美术的、搞音乐的激进艺术青年组成一个小圈子,大多是中小学教师,我这个文学爱好者勉强算是他们中间的一员,而且引以为豪。不过,他们几个不大看好我,觉得我缺乏艺术家的浪漫洋气;我呢,也在心底看不上他们,觉得他们这些师专毕业生智商太低,而艺术不过是智商的表现,智商低而做出艺术家派儿,大多附庸风雅之辈。后来的事实证实了我的判断,他们后来要么成为靠文艺吃饭的商人,要么在体制内碌碌无为,他们当年对文学艺术的追崇不过是赶时髦。然而,我还是很感谢他们,我跟着这帮追崇时髦的哥们儿,开了眼界,知道了刘晓博等等激进先锋。很好!
那次,我找到那位摄影家所在的公司,是台湾桃源县一家电脑公司的大陆分公司,却寻隐者不遇,他出差了,或者是避而不见。
我悻悻地离开熟人的公司,在海南岛初夏怡人的暖风和耀眼的阳光中茫然四顾时分,突然想起在知音杂志上看到的两位海南女子的征友启事,就是页脚一两行小字那样的启事,留有地址。兴奋之中,我按图索骥,找到了那两位在同一家公司工作的朋友的地址,她们好像叫映珍啥的,好听的海南特色名字。遗憾的是,她们都不在,的确不在。
当晚,我投宿秀英港附近一家旅馆。在海南的第一顿饭,点了一份蛤蜊汤,厨师三下五除二噼里啪啦就做好了,好鲜啊!旅途的疲劳被鲜味一扫而光。还想着点一份马鲛鱼。在渡轮上,那个海南小子点了这样一道菜,挺好吃,他说是海南名吃。这家小饭馆却没有马鲛鱼。后来,我一直想念马鲛鱼的美味,同时想起那个小子,以及猜想假如跟他走的后果。无论如何,我一直想念马鲛鱼,它的口感很不错。
好像还去应聘了,应该说准备去应聘。什么工作?一丝印象也没有喽,只是记得电话那头一位女子说,红边楼。现在回忆起来,恍若隔世,恍然一梦,就像一次不浓不淡的梦中的一个场景,我究竟去没去过海南呢?我现在都稀里糊涂。假如某一天有机会再去海南,一定要寻访一下秀英港附近的红边楼,以验证这是不是曾经发生过的往事。
记忆最清晰而且最真实无疑的是去了海南大学。在椰树遮阴、阳光明媚的海大校园里,吃惊地看到,热带鱼竟然在室外水池里怡然自得地游弋。啊!果真来到了异国他乡,这里可是热带呀!距离故乡迢迢万里。去海南大学干什么?好像是想着报外语强化班,当年,我非常喜欢英语学习,想着英语在开放时代就是硬通货。我尤其注意到,校园宣传橱窗里重点介绍的海大引进的优秀人才——一位28岁的美女副教授。当时我并不吃惊,而且毫不脸红地想,到了她这个年龄,我可能教授了,尽管当时我已经23岁。
那些让人流泪的青葱岁月啊!少年壮志豪情啊!
如今,我已华发满头,却流落京郊荒村野店……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
许多年后,在武汉大学校园同样的宣传橱窗里,我又看到几位不到三十岁就教授博导的美女才女,哇,馋死人咧!这时,我只剩羡慕,还有追悔——对于任其白白流逝的岁月的追悔。
那次海南之行归来,我就成了熟人中间闯荡过海南的大英雄、前卫时尚人士。我兴冲冲地去拜访一位拐弯亲戚,他的妻子是我的红颜知己,我们都是那种崇尚知识追崇进步思想的前卫人士。她问我,你坐飞机去的?我说,扒火车坐轮船。她说,咋这么快就回来了?
数一下,那次海南之行,来来往往不过一周!这也是为何至今我都搞不清楚,当年究竟去海南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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