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生自灭
10车过道 钟嘉孟
列车乘务人员
36kg
一、
“很久很久以前，一个富足国家的小王子到了接受教育的年龄，疼爱儿子的国王寻来国家内所有的智者，他坐在高高的王座上命令道：‘我想要我的儿子获得世上所有的智慧’。智者们费尽心力写出了小山一般的书，国王皱皱眉，“太厚了”；智者们骚搔头日夜兼程浓缩成一本，国王摇头道：‘再薄些’；智者们呕心沥血呈上一张纸，国王满意的打开纸，纸上只有一行字——连这个也会成为过去。”
通常在新的乘客们挤挤攘攘互相推搡着通过检票口时，我会和同事们悠闲的用对讲机聊天。我推开各种疲倦于旅途而急于下车一求解脱的旧乘客，在站满人的狭窄的过道内创造一条从容过身的小路。我面上装出对周围人赤裸目光毫无察觉的样子，探头看看窗外的站台位置，这才不急不忙的打开火车车厢门，挂上职业的微笑面容，一手欢送旧乘客，一手迎接新乘客。
每一次我都会用一整日的玩乐来庆祝我从漫长的工作中得到短暂解脱，每一次朋友见到我的第一句话也无外乎一个意思：“你的笑容很僵硬诶。”
我没好气的拍来人一下，脸立刻垂下来：“我累的都不想动弹，现在是赏脸出来跟你们玩。”
“不是吧，好歹是国家的公职人员，工作这么累吗？”
累，当然累，累到我连一个白眼都没精力去翻。
以前国家台在绿皮火车上拍过一个纪录片，主要讲的是列车乘务人员一天的工作。纪录片投放到社会上反响很好，听说上面还点明表扬了，我实在好奇一个纪录片是否能把我们工作的劳累道及万分之一，于是我专门挑了一个不那么阳光明媚的下雨天断断续续的把它看完了。
你若问我感想是什么？我只能笑着点头称赞非常好。
车厢内的乘客彬彬有礼，他们排队接热水，上卫生间；他们主动把垃圾扔到车厢连接处的巨大垃圾袋内，吃饭也只去餐吧车内；他们早起早睡，无需提醒，睡在下铺的乘客还会善解人意的把车窗窗帘拉上；他们互相谈吐文雅，说话声音维持着有限的音量；最令我称赞的地方就是：一车厢的乘客全都熟背列车时刻表一般知道准确的时间和地点。在这样的环境中工作，哪怕是脾气日渐差劲的我也能耐心又和善的帮助遇到麻烦的乘客。大家和睦相处，人人构成和谐社会的小单位，多好呀！
你若是关注点奇怪，问我为什么看的断断续续？我会拍拍你的肩，语重心长道：“老兄，我实在是个不称职的乘务人员，乘客们普遍对我不满，他们会想着小小的报复一下，于是各种事情接踵而来，我除了换班睡觉之外根本没有安稳的度过完整时间段的机会。”
我工作时总会不客气的对挤在热水口的乘客指指点点；我会大声强制乘客们将堆在小桌板上的各种垃圾扔到被我粗鲁的拖在地上的垃圾袋；我还会在休息时把耳机音量调到最大，这样我就能假装听不见车厢内的说话声；我会极不耐烦的掏出口袋里皱皱巴巴的时间表，皱着眉找那么一小会儿，语气不善的给出乘客一个答案。遇见我这样的乘务员，来自五湖四海的身份各异的同胞们都要压下火气忍耐着。人人疲倦又厌烦，大家煎熬着度过被不定期延长的时间，多坏呀！
你若是发现了某些不寻常的痕迹，问我为什么专门挑一个下雨天？我要与你握握手，同性的话可以考虑给个拥抱，这么多人里只有你注意到了我的不幸。
我所在的绿皮火车行驶在国家少有的四季如春的地带。这里的天气像青涩姑娘，她偶尔哭一哭，泪水迷迷蒙蒙，细如针脚，聚集在屋檐上叮叮咚咚的敲打过路人的雨伞。但大多数时候她都在笑，阳光倾泻，明媚温暖，通过车窗温柔的拂着我的脸颊。我极有好心情的下载了纪录片，一个上午如大善人般提供近乎完美的服务，下午我终于喘口气歇息，窗外却微弱的下起小雨，紧接着势态愈猛愈大，竟像是从什么陈年新闻中见到的特大暴雨。
“好吧，我就知道。”
我猛地摘下耳机扔在桌子上，气呼呼的盯着空气，嘴里想说一两句不宜入耳的话，我桌前小小的特制红灯亮了，它及时制止了我。
“太好了，一起来吧。”
二．
“解先生您好，请问您需要我的帮助吗？”，我微笑并亲切的开口询问面前这个身份成谜的特殊人物。
“是的，我有一个不好意思的请求。”
“请说，满足您的要求是上面给我的指示。”
我果不其然无法像纪录片里的乘务员那样维持良好的形象，戴眼镜的工作狂踏过重重人腿走向卫生间时被我一个眼刀给甩回去了，一直在上铺进行所有活动的中年女人也被我“好言好语”的劝走了，倒是那位古画上走出来的天仙聪慧的率先向我开口问道：“我站在那边等一等，可以吗？”，柔声缓气，我非常满意的点点头。
解先生在卫生间呆了约有半个小时，根据我从监听器里听到的内容，他不过是同朋友发发牢骚，和我没什么两样，从先前我暗中观察的结果中也找不出此人身上的神秘之处，那么，问题来了，他是如何成为需要一级监护的特殊人物呢？搜刮我多年看推理小说的脑袋，我没有找到蛛丝马迹，恐怕我的上级都不知道答案吧，我们其实就像忠诚的士兵一样，好奇全吞在肚子里，所做的不过脑袋空空的执行自上而下的命令。
天仙赠予解先生一个春暖花开的笑容，对方不解风情的径直回了铺位。我目送解先生的背影达到目的地，如释重负的长吐一口，或许是这口滞积于身的浊气被略有花香的空气替代的缘故，我猛地想起自己忘记了一件麻烦事——换票！
我差点没从椅子上摔下来，搭在桌上的两条腿以滑稽的方式落到地上，平日里放在手边的换票本还不知去向了。我愁眉苦脸的挠挠后脑勺新理的短发，急急在各个抽屉里翻找，闷响一个接一个发出，本子始终找不到，真是屋漏偏逢连阴雨。
“小钟那儿出什么事了，一通霹雳哐啷响，是有乘客闹事吗？”
对讲机火上浇油来了，可对方是列车长，我强压邪火答道：“没事，找东西呢。”
休息室的门被打开，列车长一脸严肃的走进来问道：“找什么呢？”
我暗中掐自己一下，无所谓的笑笑：“时刻表，不知道被我随手放哪儿了。”
“不对，我看你在找换票本。”
“诶？”，我一脸不可置信。
“方才有乘客拿着车票来问我车站信息，你解释一下吧。”
“算了，我承认，我忘记换票了，我找到本子后立刻就去换，不会耽误的，还请许哥不要记我过。”
“不用找了，本子就在你桌子上。”
“好，太好了，我这就去弥补过错。”
本子就好好地放在桌子上，我刚才的行为就像戴着眼镜找眼镜，一时间也不知怎么就傻了。我一把抱起换票本，赔笑着向车厢走去。
“我千叮咛万嘱咐，这车厢里有个特殊人物，你就这么给我工作？票换完后去广播室值班，这边不需要你了。”
我本想从喉咙里挤出几声不满，可压制喜悦用去了我大多数控制力，我只能用那剩余的小小力量保持面部平静。别人都以为广播室是个累活，一天到晚播报消息，时刻与车站沟通，做事时还不能分心，休息时间是从广播间隔中挤出来的，连列车长也把它当作惩罚，殊不知广播室是我最喜欢的地方。
一个人可以自在的享受无人打扰的空间，没有数不清的乘客一遍一遍恼人，工作方式简单又安稳，最重要的是——广播室处在火车客车车厢与货运车厢连接处。若是时间得以充分利用，一整节特制加长货运车厢可是充满惊喜的“探险地”。它是真正鱼龙混杂之地，你可以找到阳春白雪与下里巴人，你还可以发现打乱阶层之分的好坏混斥之物，你能从那些市面上绝对见不到的东西之中看到旧时代的混乱影子，说不定你还能找到文明社会倒退的证明，那些东西常常蜷成一团藏在角落里，一定要用心和眼仔细感受才行。
“这边的乘客脚让一让，前面的乘客换票了！”
我哼着小曲儿接过中铺打扮怪异的女大学生递过来的票，一双眼却早已转到前方明显体重不同于旁人的女孩儿身上，她应该是个瞬移阶层的人，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对一个接一个乘客持续的好奇心使我的心情保持在良好的水平上，我成功的轻轻拍醒睡着的中铺男人，换票时还好心的提醒他下车时间，这令我感觉更加良好。
“能为我准备一份清淡的午饭吗？”，解先生又一次开口。
“很抱歉，接下来由另一个人为您服务，您有什么要求尽管向他提吧。”
太爽了！我拒绝了这个要求奇怪的特殊人物，我把担子全扔到别人身上了，我要去快乐的探索隐秘的宝地了。
三．
客车车厢共有25节，我从10车出发走了好久好久，轻车熟路的绕开一条又一条腿。可我还是承受不了身上迎接的众多目光，人们自我出现在他们的视野里便紧紧盯着我，仿佛他们能看穿我此番长途跋涉的虚假目的似的。没办法，我只好充分发挥想象力，把目光看做蕴含力量的子弹，我则是走过一个世纪的英雄。
整个社会分崩离析，世界面临文明崩溃的浩劫，一个清醒认识到人类未来的我迎难而上，顶着万千愚民射向我的子弹，我用这副千疮百孔的身体发出一声响彻天地的呐喊。呐喊声在沉默的人间撕开了一道真理的口子，它光芒万丈，强烈的刺痛习惯了黑暗的眼，于是一种神奇的力量唤醒了人人心中沉睡的意识，大家一起大喊，我则在这喊声中幸福的迎接死亡。
可以停了，在复制粘贴般的车厢快要绕晕我之前，我终于走到了。
我掏出独一无二的广播室钥匙插入门孔，一个用力干脆的推开轻薄的小门。
四．
“尊敬的旅客，本次列车由于天气原因晚点十个小时，对于晚点给您旅途带来的不便，我代表列车组全体乘务人员向您表示诚挚的歉意。”
我毫无歉意的按下暂停键，打着哈欠把标有“晚点”二字的录音带放回抽屉里，找出“结束”录音设置定时播放，之后我又对广播设备再三检查，无事，这下可以放心探险了。
我之前偷偷配了一把货车车厢的钥匙，现在它可发挥作用了，轻巧一拧就为我打开了新世界的小门。由于货车车厢内没有灯，我只能举着手电筒慢慢摸索着前行，车厢内堆满了东西，根本不会有供人行走的通道，我像只虫子一样爬上爬下，画面肯定很有趣。
这节车厢堆放的东西杂乱无章，大多都是黑市常见的违禁货物，反正它们只有安检保留着旧时代水准的绿皮火车这一种运输渠道，出现在这里非常正常。我能猜到列车长受了那些商人多少好处，他们肯定也像我一样在背后骂他那副丑恶嘴脸，要是瞬移车站不在嗅到违禁品气味时立刻出动机器人的话，这些商人肯定都走瞬移的路了，反正两者的花费并没有多大差别。
我就像是爬了座小山一般着实运动了一番，原本就觉得闷热，身上又出了不少汗，我便直接把外面的工作服脱掉，这才精力充沛的继续下一个车厢的探索。
我刚打开小门，一个破衣烂衫的女孩儿突然冲上来抱住了我。
“我想明白了，我跟你走，不要把我卖给那个人。”
我使劲把女孩儿从身上扯开，一把撩起她的头发，将手电筒的光全打在她脸上。
嗬！一只眼是瞎的，我厌恶的扭头到一边，摆摆手道：“认错人了，快走开。”
女孩儿畏畏缩缩的躲回阴影里，我用手电筒向四周扫了扫，没好气的翻个白眼。这节车厢全是被贩卖的人口，看牌子是各自都有主的，有的没管教好还被铁链锁着呢，个个又脏又疯，人不像人，空气里混杂着令人呕吐的气味，还是不要停留了。
我快速通过长长的狭窄通道走向最后一节特制加长车厢，随着小门开启，我的探险也迎来了黄金时期。
这节车厢呈现出与绿皮火车截然不同的时代特征，它是新时代科技的集合产物，灯光照的整个车厢亮如白昼，高级软体地板最大限度的保护着货物的安全，装有仿生系统的透明棺内一具具尸体仿佛重生一般透出鲜活的生命力。
我用手指抚摸着棺盖慢慢游走各处，就像与亲密朋友见面一般，我仔细的观察每一个人的面容，我亲切的同他们对话，如果透明棺不是一次性使用的话，我甚至还想同他们拥抱一番。
“x3522x对吧，你与我年龄相仿呢，真是个清秀的女人，就是太瘦了点，不过没关系，我们火车上有很多人跟你一样的。”
“x8226y，你好，我该称您一声大爷吧，您活到这个年龄可真了不起，人生的大风大浪经历了不少吧，我挺羡慕的。”
“x5346x，终于遇见您这样符合旧时代审美的女性了，胖的恰到好处，您年轻时肯定很受欢迎吧？”
“诶？这个棺里怎么没人？”
我好奇的用手抚摸棺壁的材质，非常舒服，细闻闻有香味，助人入睡的那种。
脑中一跳到“睡”这个念头，我的眼皮就不自觉沉重起来，我身体全部的酸痛肿胀一时间都爆发了，很奇怪。我不由自主的靠在棺材上，唯有右手顽强地支撑着昏昏欲睡的身体，但是很快我的手也使不上劲了。
我好像疯了，我脑中只有睡觉的念头。
我狠狠掐了自己一下，不起作用，我又开始伸手抚摸棺内的材质，真的非常舒服，不知道躺上去会是什么感觉？
我躺在棺材里了，和想象的一样舒服，我试着闭了一下眼感受感受，然后我试了很多次，每一次都更久。
我快要睡着了，棺盖已经自动盖上了，凉爽的风自四面八方吹来，我更加舒服了。
有一个甜美的声音在我耳边播报：“x3436y,欢迎您的到来，您将被送往瞬移陶家，祝您一路顺风。”
......
五．
“钟嘉孟那家伙死哪儿去了？都快到站了，怎么人不在广播室？”
“许哥，我们别地都找了，没有。”
列车长皱了皱眉环顾四周，他眼尖的看见了被打开的货车车厢小门，随即冷笑一声。
“这家伙去里面了。”
“啊？这不是上面禁止出入的吗？”
“哼，十年前手机就号称‘完美’了，到现在还一直‘完美’呢。”
“那怎么办啊？”
“慌什么，他自己做的事怎么说也不能连累我们受害，你去把门锁上，我们就当不知道好了。”
“留他自生自灭？”
“自生自灭，新旧时代都是这个理！”
六．
“尊敬的旅客，感谢您乘坐本次列车，祝您旅途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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