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明刚回到家,一双沾满黄泥的解放鞋来不及从黄泥中解放出来,就被赶来的村民黄江火急火燎的拽着往现场跑去!
挖机已停止了他粗重的喘息,搭拉着脑袋杵在稀烂的水田边。
一群人正围在挖机旁。
蒋明远远地看见年轻的挖机师傅在田梗上打着电话,还时不时伸手指向那堆围成圈为看香因(骤闹热)的人。
年轻的挖机师傅像刚走出校门的高中生,清秀的面孔透露出与年龄不相搭的几分严肃。
看样子他是被赶下了挖机,蒋明不用猜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他急切地越过前面的黄江,跳下公路径直穿过一块菜园地上了田坎,三步并作两步地抄近道向着挖机师傅走去。
在他立在挖机师傅面前时,挖机师傅正好把电话塞到他耳边,蒋明正一脸懵圈地举着手机望向那乳气未干的挖机师傅时,耳边就传来村长那熟悉的声音:“明哥哇,你们组怎么搞的,到现在还没协调好呀?”
蒋明正要开口解释,村长的声音又从手机传出来:“你甭给我解释,我要结果!”村长掐指会算般算出蒋明要说什么,赶紧表明他的态度!
“既然唐村长已知道,那我到要问个明白,是硬性规定统一整改还是村民自愿呢?”蒋明就需这么一把锤子,是敲在哪颗钉上,他得心里有个数。
“告诉他上面统一安排的,无论谁,必须服从!”唐宇声音提高了几分贝,下了一道死命令!
“好,有你这句话,我也不怕得罪人,就甩开膀子干了!”蒋明听到锤子砸下的声音,铁钉仿佛钉在了铁板上,想扳也扳不脱了。
“不过,我也不可能做到一下子就圆满完成任务,先把水渠挖开再讲,这个事大!”马上到芒种节气,若沟田改不出来,就会耽误插秧,这一季就完了,这是蒋明早给自己下的“军令状”!
“那好,等着你们完成任务!”唐宇话不多,句句却彰显他的威严!
蒋明挂了电话把手机递给挖机师傅,用弥漫着惆怅的双眼看了看这个小师傅:“不能停,咱得继续挖,管他夏太平如何拽,这是国家大计,由不得他一个人在这喧宾夺主!”
“就是,蒋叔你前面一走,那个夏什么平的人就双手叉腰地站在了挖机老壳底下,死活不让挖那几颗柏树,还在那儿决(骂)人,样儿搞得凶得很啰!”挖机师傅人小话多,边说又边比划起来。
他那激动的小表情像是恨不得一挖机下去把夏太平砸个稀烂!
“他叫夏太平,龟儿子什么太平,他妈给他起这名字时没想过他是用来造反的!”蒋明找了块干净鹅卵石在上面蹭了蹭解放鞋上的黄泥!
“小师傅,走!过去瞧瞧,我豆不相信今天他要忤逆他妈改名了!”他挽起袖子望了望那扎成堆的村民,轻轻推了下挖机师傅然后一溜一滑向人群走去。
小师傅赶紧跟上他的步伐,两人一前一后摇摇晃晃地走在泥泞的田梗上,像极了喝醉了酒的人。
见蒋明回来,大家向他点头打着招呼。人群主动分散开来,站在田坎两边就等着看“西洋戏”了。
人群自然分散开时,蒋明一眼便看见今天唱这出戏的主角来!
夏太平坐在一块沾满黄泥的鹅卵石上,嘴里叼着根才点着的香烟,一身褪了色的粗布衣服套在他那副枯瘦得快报废了的身体上,缺了两只纽扣的扣眼像两只空洞的眼睛吞噬着周围的一切。
蒋明怒气冲冲地来到他身边,夏太平摘下嘴上的香烟夹在右手指缝中,抬起头时正与怒视着他的蒋明来了个对眼杀!
这一对眼,对得蒋明心中五味陈杂,心中那股喷涌的愤怒瞬间崩塌瓦解,他本意不是要去与夏太平为敌,只是目前的情况特殊,已到了抢栽期,秧窝的秧苗早就等着搬家下田。
田改本就存在几大难处:一是田里百分之八十种着油菜,有百分之二十是摞荒无人耕种。挖机先改了那百分之二十空地,余下的油菜地,只能等着它成熟收割后才能改。
二是余下的这百分之八十,还不能一次性挨着整改完,栽播早的人家已经收割完,还有些栽得比较晚的,到现如今菜籽都还没饱米,青涩涩地立在田中,像这样的情况要保证农民的收成,整改就只有拖延时间了。
三是整改过程并不是一帆风顺,有的人家田梗上树木较多,他们舍不得挖掉,当整改到那些田时,他们打死也不让挖,一直在阻拦之中。
四是田所处地势有高低之分,高的一块半块孤零地掉在那儿,水源困难,那些田主巴不得整改好,但整改又意义不大,所以改也不是不改也不是。
五是大小也不好整改,小块的田只有两三分大,去掉田坎和下收割机的通道,就只有巴掌大小,连收割机的身都转不了,整改出就没啥意义。这样的田又在水源丰富的正沟里,要改就必须与临边合并,要合并的话这可是两户人家的事,个中利益关系更不好调节!
综上所述林林总总的问题,都得要人去协商与调节,故村上在各个小组选了一些具有一定威望的村民作管理者,去处理田改遇上的问题。
夏太平的事就属于第三种情况,蒋明真搞不懂平日里很谦和的一个人,现在居然会跳出来充当田改路上的绊脚石。
蒋明虽然和夏太平岁数上相差但辈分上却不差,平时两个人见着面还老哥老弟招呼得十分亲热。
可就在前几天要动工改田时,夏太平态度来了个三百六十度的大转弯,他见到蒋明就冷脸冷话地说:“蒋大队长,我那块牛角田就不用改了,反正我一个老头在家,改了也无人种,等于白费力气!”
“平哥,这是国家统一筹划的田改,你那块田正是上沟,水必须从你田里才能引流到下边田,水渠就肯定会从你家田里过,这事是铁板上钉钉的事!”蒋明的话也讲明了,就是必须从他田里过。
“想从我田里过,那就让挖机从我身上辗过去吧!”夏太平一下子红了脸,说完没等蒋明开口转身就走了。
蒋明其实是要找时间去他家一趟的,奈何时间太紧,田改还没动土,紧接着安装天然气管道的工程又套马上阵了,他一天跟着两个工程队跑来跑去,脚板都跑大几公分了。
安装天然气管道比田改更复杂,田和土都要受牵扯,土里四季都种着庄稼,没有淡季和旺季之分,一动土就意味着赔偿!
按理说,无论改田改土和安装天然气,这都惠民政策,国家为民谋福,为什么还有人来阻挡呢?
而出来阻挡的人还都是些吃过大苦受过大难的老一辈的庄稼人,他们难道都不明白改田改土和安装天然气,包括之前的公路家家通,都是国家在带着农民走向幸福美好生活的吗,人们应放着鞭炮来庆祝和欢迎的,不应该出来阻挠的呀!
蒋明思来想去,要摆平眼前事,不是像他给村长说的那样甩开膀子干,夏太平的情况,蒋明心里清楚,这笔闹事的帐,应该记在夏太平儿子头上。
谁不想把日子朝好的方面过呢?看看现在的农村高楼栉比鳞次,代替了曾经的小土坯房和小砖瓦房,人们都是想把根扎得更深更稳。虽然现在驻守农村的大部分都是老人,可叶落终究是要归根的,不然为什么人们努了力地去把农村的房子改朝换代呢?
蒋明在心里斟酌了一番,这事还不能强来。和夏太平对视了几眼,蒋明刚伸出手想去扶起他,没想到夏太平惊恐地往后一闪,刚点着的烟从手里飞出,弹在了蒋明的头上。
一缕青烟从蒋明头上飘起,人们嗅到股毛发烧焦的味道,蒋明瞬间感觉头像被蜂蛰了下,他条件反射地双脚蹦起,手在头上一抹一甩,又把烟弹回夏太平的衣兜里。
围观的人以为他俩在干架了,纷纷上前拉住两人。
夏太平被弹回的烟给唬了一跳,既而又见蒋明跳起来,他心一慌,真要动手了呀!
本来蒋明伸手过去是要拉他起来,但夏太平误以为蒋明伸手去打他,他慌忙闪到一边,没想到手上的烟在惊吓中被抛出,身体失衡一个趔趄,双手条件反射地反叉在身后的地上,并差点摔倒在稀泥地上。
现在烟头又被弹了回来,正好落在他的衣兜里,他来不及拿掉烟头就被众人按在地上,此刻他:“啊!啊!”地尖叫了两声,众人这才发现了夏太平衣兜上的烟已把衣服烧了个洞,大概烫到肉了所以尖叫着。
按住他的人赶紧松手帮他拿掉烟,他从地上爬起来,对着惊讶中的蒋明就是一脚!
蒋明挣脱众人的手,怒气冲冲地对夏太平吼道:“真是不要命了,刚才堵挖机,现在又打人了,有没有王法了?”
蒋明这一吼,把在场看热闹的人都振住立在原地不动了,夏太平也被唬得瞠目结舌,他看着蒋明那被自己踢脏的裤子,有点不自在起来。
夏太平为自己的鲁莽行为在心里自责着,他望向自己田梗上那几颗高大的柏树,心里五味杂陈,这几颗柏树也算得上是自己的老伙计了。
蒋明没有预料到夏太平态度会这么强硬,他鼓起两只牛眼想上前去还回这个礼,俗话说来而不往非礼也!可是他却不能这么做,姑且不说他是组上的代表,估计就是刚才夏太平那一脚也只是个误会。
他忍着腿上那一脚误会,把快要失控的怒火强压了下来。毕竟夏太平是个老实人,平时并不是个老二杆子的滑头作风。
他只能干瞪了夏太平几眼!
双方都僵持着没再吭声,蒋明顺着夏太平的视线望向了那几颗挺拔的参天大树!突然心里升起一股酸意来。
夏太平没再看蒋明一眼,他捡起地上还燃着的烟,也不管烟上的泥就塞进嘴里猛吸了几口,一阵青烟从他鼻子喷涌而出,眨眼就消失在空气中。
他转过身一歪一拐地朝那几颗大柏树走去,对着每颗树都摸了又摸,然后坐在一颗大柏树下黯然地抽着烟。
此时天色向晚,一群大白鹅尖叫着在田梗上徘徊,嘎嘎的叫声像提醒人们挡住了他回家的路。
一缕缕青烟从夏太平鼻中喷出,在他头顶打几个旋,又缭乱地飘散在空气中。
蒋明和众人都默不作声地看着他……
大白鹅的叫声惊动了它的主人,一阵招唤声穿透一片竹林回荡在山沟,大白鹅扇动翅膀伸长着脖子嘎嘎嘎地大声回应着它的主人……
一伙人都像受了大白鹅主人的招唤,三三两两作鸟兽状分散开,消失在密林掩护的村庄中。
瞬息,田野变得空荡荡的,大白鹅一字排列走在回家的路上,嘎嘎大叫声也变成低低的啾啾声了。
年轻的挖机师傅走上前,想和蒋明说什么,还没开口,蒋明大手一挥就阻止了他,他只好把吐到嘴边的话又咽回了肚子。
蒋明从兜里掏出一包烟,抽出一支递给挖机小师傅,小师傅连忙摇头摆手拒绝:“我不抽,也不会抽!”
蒋明转手就把烟喂到嘴边,一只手从上衣口袋中掏出火机,他吸了几口气才点着烟。青烟袅袅之中,蒋明转头对挖机师傅说:“小师傅今天就到这儿,收工吧!”
挖机师傅又上前一步,张嘴刚想说什么,蒋明立马对他摇了摇头示意他别出声,他转头看了一眼夏太平又回头对小师傅轻声说:“你回去,明天耽搁不了,有事我担着,你放心吧!”
小师傅是个急性人,刚才蒋明挨夏太平那一脚他就差点回他一个无影腿让他尝尝的,只可惜当时人多,他就忍着了。
现在又叫他不要说话,他可真是憋坏了,转身爬上挖机下了锁,然后又“呼噗”一声跳下,“砰”的一声把挖机门重重的关上了。
那砰的一声响像是在与挖机赌气。
蒋明看了一眼挖机,又把目光转向夏太平,此时他的目光变得闪烁。
夏太平手上的烟也一明一灭地闪烁着。
这俩个人,一人在这一道田坎上站着抽烟,另一人坐在那一道田坎上也抽着烟,虽然俩人都沉默无语,但是袅袅升起的青烟仿佛在代替他们交流诉说,倾述着各自心中的烦闷。
时间在此时如同静止了一般。
“太平哥,晚上留个门,咱哥俩好好聚下喝一个!”过了许久,还是蒋明打破了这份沉寂!
夏太平没有搭话,也没回头,只是一个劲地吞云吐雾着。
蒋明叹了口气,狠狠吸了口烟,一阵烟雾急匆匆地从头顶升起。
他掐掉烟扔在地上,一只脚狠狠地踩上烟头并在地上搓了两下!
他回头看了眼夏太平,也消失在丛林之中。
夜幕开始降临,大地笼上了一层神秘面纱,本来寂静的小山村此时变得更静谧了。
清凉的山风轻拂着野花杂草,一股淡淡的泥土芬芳从挖机铲过的田地中爬出,刺激着夏太平的每一根神经。
他的身后,是他这一生摸爬滚打过的江山,而现在已荒废在了那儿,任水草及毛腊竹封了田。
老了,他已经老了,老得再也翻新不动土地的一寸肌肤。他把自己的前半生都交待给了土地,土地回报给他的是养大了三个飞向远方的儿女。而现在,他一个人默守着这分厚重的土地情节,活在从前的日子里,在翻天覆地的变化中还缓不过神来。
过了许久许久,他仿佛在田坎上睡着了。
一滴水珠从柏树上掉下,落在了他的衣领间,冰凉的水珠打湿了他的思绪,他回过神来缓缓直起了身,又依次摸了摸几颗参天大柏树。
几滴浑浊的泪水从他凹陷的泪沟滑下,前方的道路在夜幕下逐渐模糊,山沟的微风牵着他的衣襟一拐一拐把他送到了宽阔的公路上……
蒋明回到家,正式解放了脚上那双厚重的解放鞋,老伴提来一双干净的布鞋让他换上,他摆了摆手:“把鞋柜里蒋红波那双被他炒了鱿鱼的运动鞋给我找来。”
老伴提走了那双解放鞋,一会儿手中提着一双半新旧的鸿星尔克运动鞋放在了他脚边。
“给我弄两截香肠,再炒盘花生米!”他边穿鞋边吩咐老伴。
老伴看出了蒋明心里有事,她笑嘻嘻地打趣道:“今天这个狗腿子跑累了唵!跑累了回来祸害我呀!”
蒋明给了老伴一个大白眼:“你又不是不知道,太平哥那根封建的老旧筋思想今天又患了,跑到挖机底下去挡挖机干活,这是个什么德性呢!”
“你呀,自家一亩三分地还欠着功课,还有闲心去管着别人缸里的米碗里的饭!”老伴翻着白眼咂了咂舌道。
“你辛苦了嘛夫人,等这田改土改完成,我们的生活就会大变样,农活再也不用什么都靠双手和肩膀去解决了。”
“这话听着舒心!也别在这啰嗦了,认真的去烧火才是正事!”
老伴捶了一下他的背:“净说些好听的哄我,从十八岁哄到牙齿都脱了半口了也不见好到哪去!”
说完转身去粮仓挖了半皮撮箕花生放在灶门前。
蒋明换好鞋坐在灶门前边烧火边剥着花生,老伴则在灶头忙活起来。
“你也甭这么奚落我,我的幸福日子也快到了,不出今年,许多大佬爷们就会失业在这烧火的行当,到时你也不会再去满山抓柴火了。”
“那敢情更好,我再也不会被烟燻得像块老腊肉,可能还会转回青春年少了!”
“哈、哈、哈”蒋明禁不住笑了起来:“你是块老腊肉我就是块老酱肉!”
“说是说,你煮 几截香肠,我是要拿去太平哥那打平伙(吃饭)的,他老人家这几天脾气渐涨,尽给我下绊子(找麻烦),今晚我就拿肉拿酒去收拾他,看他不中我的美食炮弹!”
“你那点小殷勤别人不一定看得上,你我都不知道夏太平扳的是哪门子命,一个土埋到嘴巴边的人,还能在世上蹦哒多久?”
“他一个人在家也不容易,老伴也走的早,三个儿女都自谋幸福去了,很少有时间管他,遇上什么事也没个人商量,没谁替他拿个主意!”
“这道是了,你去了好好跟人家沟通,那老头平时虽见着闷灯(不爱说话)一个,但就是这样子的人心头才揣着事儿。”
“我就是担心呐,他会不会为这事思想走向极端,闹不好出啥事我也跟着脱不了干系!”
……
这老两口直到把菜装进篮子里还在唠叨,临出门前老伴递上电筒时还不忘递过半截话:“好好商量,天黑路滑早点回来哈,免得我担心……”
蒋明不等老婆子把话说完就消失在门前竹林里。
夏太平一个人浑浑噩噩地回到家,他把自己扔在那架老式竹凉椅上,从兜里掏出2块5角钱一包的香烟,抽出一根点燃吸了几口就夹在指头。
屋外已是黢黑,他没有开灯,夹在指头的烟在黑暗中闪烁着星星火光。
他突然觉得屋子空荡荡的,空得连自己也不存在了。他很想儿子孙子,更想那离开多年的老伴,家是老伴给的,儿女也是老伴给的,她给了他那么多,但为什么现在觉得更孤独呢?
黑暗填满的屋子,被他燃着的烟戳破一个洞。一阵狗叫声把蒋明引到了他面前,他懒得起身去开灯,蒋明用电筒扫了一下那燃着的烟火,见他无动于衷,就自己把堂屋的灯打开了来。
昏暗的灯光下,夏太平还躺在竹凉椅上,他无力地转头看了眼蒋明,奄答答地举起那只夹着烟的手送到嘴边猛吸了几口,烟短暂的生命顿时就到了他的嘴边。
他掐掉烟头,抛向门外,烟的火光呈抛物线落下,连最后那点火光也被黑暗吞噬了,一支烟就这样完成了他的生命。
蒋明环顾了一下四周,一张桌子一把椅子,一条长板凳,还有一台老式液晶电视,这就是堂屋所有内容。桌子上堆满杂物:瓶瓶罐罐烟头刀子花生酒瓶等一大堆,他提来的食物都找不到落脚的地方。
见夏太平没有响动,他又打开电筒照向那张垮着的老脸,夏太平被刺眼的亮光晃得眯起眼,他挥了挥手,无奈地想站起来,不料刚一起身又一个趔趄坐了下去。
他早就饿了,那支烟没能解决他的饥饿,反而让缕缕轻烟抽走了他的魂。
蒋明灭了电筒放在长板凳上,向桌上顺手一扫,把那些杂物推到桌子一角并找了块破布抹了抹,然后把食物从篮子掏出放在桌上。
夏太平头重脚轻地去到灶屋拿了两双筷子,又从房间里找了条独木凳放在桌子另一边,他已是迫不及待地要解决肚皮问题了。
蒋明倒是奇怪,难道夏太平专等他送夜饭来的!他转念又想:等着就好!
“平哥,你不是要睡到挖机下哇!”蒋明一边嘲笑一边拉他入座。
“唉,你晓得个锤子!”他夹了块香肠入口,卟着个嘴"吧唧吧唧"地自顾自吃了起来。
“我就是不晓得才来问你呀!”蒋明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道:“你都快入土的人了,还争那一亩三分田干什么,争到你也啃不动了,你看你都几年没动过田了?”
“没动过也是我的田呀,被他们一挖,又要少掉一分半粒的。”
蒋明还没动筷子,夏太平却把酒给倒上了。
“这土地什么时候成了你家的了,我们只有使用权,没有他的所有权!如今你空着不种庄稼,国家是不是该收回去了呢?”
“不是土地三十年不变嘛,我老了做不动了又能怎么办呢?”他叹了口气:“这种庄稼的行当,真营不了生呐!”
蒋明抿了口酒,数着碗里的花生米,他看着夏太平颤抖的手一直伸向香肠碗里,瞬间有种道不明的酸楚爬向喉咙!
“营不了生但可以填饱肚子呀!国家从没放弃农业,每年都发放土地款,不是让农民把土地养着吗?”他尽量地牵着夏太平的心往好里边想。
“今年粮价在上涨,特别面类和食用油。”他想起俄罗斯和乌克兰来,这两个粮食大国之间正战斗得热火朝天,乌克兰这块肥沃的黑土地被战火洗劫,耽搁了粮食播种,全球百分之二三十的粮食供应链一下就断了,对全球经济影响极其深远。
姑且不说远了,就说现在,人口老龄化,会种庄稼的人再也扛不起锄头了,年轻一代根本不会种庄稼,这土地没人来接班,只有荒废,连自给自足都满足不了,中国14亿人口这么一支庞大的消费队伍,要给国家增添多少麻烦呀!
“我也知道贵了,我能有什么法子?听说田改了不种上庄稼又不行,那就只有不改了!”夏太平有酒灌话引子,一说就把这件事说开了。
“这个你甭担心,我们自有法子,你只管支持就行!”蒋明一边向夏太平敬着酒一边拍着胸脯对他保证着!
“只要把田整出来,插秧的事,你就不要操多大的心,我们自有安排!”
“话又说回来,你把你牛角田那几颗柏树留着干什么呢?现在又用不着剔柏丫做柴火,你一个人烧得了多少柴呢?”蒋明一直想不明白夏太平哪么护那几颗柏树!
“再说了,树大招风,你看一到大风天气,山上有多少柏树被挡腰折断!”夏太平不再吭声,自顾着喝酒吃菜。
“现在挖机帮你放倒,也比被风挡腰吹断强啥!你留着他能陪你进棺材呀!”蒋明只顾开导他,却没想到夏太平当时脸就黑下来了!
“我就是留到来做棺材板板的,哪个人不死呀,死了总得进棺材的!”夏太平放下筷子急动地对蒋明嚷道!
“人死了什么也不晓得了,哪还管得了活人的事,后人总要把你埋了的!”蒋明见他在吹胡子瞪眼,明暗里叫他别操那些空心!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那几个后人,疫情一两年都没赶回来了,我这把老骨头不知还能撑多久!”
夏太平鼻子酸酸的说道。
儿女在外都不容易,房贷和养小孩的费用都压得他们喘不过气来,他看着也心痛,心痛归心痛,但又帮不上什么忙,只求自己身体能争气一点。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举起酒杯和着辛酸的泪一气喝进肚里。
四周空气被这长长的叹息声振得低沉了下去。
蒋明理解留守老人的悲哀,有一种刻在骨子里落寞在纠缠着他们。
而折磨人的最是思念与等待了!
好一阵子,两人都不说话只顾着喝闷酒。
“那平时你们怎么联系的呢?”蒋明放下酒杯打破了这份宁静。
“就用我的老年机打电话呀!”“隔十天半月他们也会打回来!”这点儿女做得还是不错,他们交待他别种地了,老了不经磕绊 ,万一累倒了还要人照顾!
夏太平决不想做拖他们后腿的那个人!
“那你把夏长生电话号码给我,我打给他!”
夏太平抖抖搜搜地从屋里拿出了手机,蒋明接过手机解了锁,按下拔号键里面就显出夏长生电话号码,他用自己手机拔出那串数字。
手机“嘟嘟嘟”响了好一会儿才有人接通:“喂,你谁呀!”蒋明听出是夏长生的声音!
“长生呐,我是你蒋明叔,我在你家呀!”蒋明把手机开成免提。
“哦,蒋叔呀,这么晚了你还在我家,我老汉怎么了?”夏长生顿时紧张地问道!
“没什么事长生,我只是在你屋头耍,和你老汉摆摆龙门阵!”蒋明轻松地说道。
“黑我一跳,我以为我老汉不好了!"蒋明听到夏长生长长的吁了口气!
“没有的事,你老汉想你们了,我们加个微信吧,一会儿视频聊,你老汉也好见见你。”蒋明提议说。
“好的,电话号码就是我微信号,谢谢你了蒋叔!”夏长生挂断电话,通过了蒋明的微信好友申请。
一会儿他们就连接上了微信视频,蒋明把手机递给夏太平,他拿过手机,见儿子在手机里对着他喊道:“爸爸,吃过夜饭没得?这么晚了蒋叔还在我们家,有什么事吗?”
“你们和娃儿身体都好嘛?没什么事,主要家里田土改,改了就不能撂荒,我这把岁数也做不动了咋整呢?所以看你咋说?还有家里要安装天然气了,装天然气费用大概要8千左右!你看装还是不装呢?”夏太平也不是个啰嗦的人,他的话如上了子弹的机关枪扳动了机板迸射而出,好像这些话在枪膛子里憋了许久。
“咋个改呢?大家都要改,我们一家不改可以吗?”夏长生的话里意思肯定是要改的了。
“每个沟田都要靠边修一条水渠,我们的田要挖掉一米多出去。还有就是牛角田留着给我做老料那几颗大柏树要铲掉,你看我老头子咋弄得回去呢?装天然气的事,你们商量下装不装?”夏太平冲着手机里的人急切地说!
原来那几颗柏树真是给他自己留着带土里去的,难怪他那么护着!蒋明不由得黯然神伤,这辈人着实辛苦了一辈子,到老来还要为死后的事作安排,人这一生到底为了什么而活呢?
这人生就好比这酒,高兴了可喝,烦恼了更要喝,苦与乐都要品尝,他没在理那两父子,独自端起酒杯品尝起人生的百般滋味来。
蒋明从没想过这个问题,他对人生是充满希望的,从旧社会走过来的人,过上了以前想都没敢想的日子,就是再活个几十年百来年也不舍得离开的!
以前都嫌弃农村,争先恐后往城市跑,导致农村只留住了跑不动的儿童和老人。而土地随着老一辈的离开,也开始出现大面积的荒芜,曾经边角必争的沃土,成了野草的国度,看着都令这辈未代老农痛心!
而现在,国家一直在扶持着农村,公路家家通,解决了农民出门老大难的问题。虽然现在公路基本家家通了,可回过头去看看那修路的历程,又是那么的艰难。如果把公路看成一张网,那么这张网就是许多小网叠成的大网:关系网,人情网,金钱网,人际网等等!
修一条公路,要牵筋动骨牵扯到许多方面,但总的来说拥护的胜过阻挡的。
如今那些阻挡过修路的人,也吃起了哑巴亏,车不能开到家不说,走别人出过人力财力的路,时不时会受到人家阻挠,把车子拦下不让过,得到了应有的惩罚!
蒋明此刻沉浸在回忆里,夏太平叫他时也没听见,他直起身走到蒋明面前拍了他一下并把手机递给他,他惊了一跳才从回忆里走了出来!
“长生怎么说,同意改田和挖树了吗?”蒋明歪着头盯着他问道。
“同意了的,他肯定会同意了,安装天然气时大概会回来。”夏太平此时轻松地说道。
“那我回家了,天黑路又滑的,老婆子还在屋头等起的!”蒋明起了身,去灶屋拿碗把吃剩的菜倒入碗中,并收拾起自家碗放在入篮子,他出门站在漆黑的院坝准备出门。
“明老弟明天铲树时麻烦你给挖机师傅说声,请他帮我把树挖到公路边上,长生娃说了他回来弄!”说完他顿了顿欲言又止。
蒋明立在地坝等他下文,夏太平站在大门口却对他挥了挥手示意他离开,在他转身快融入黑夜时一句话缓缓飘入耳里“下午的事对不起了啊,那是个误会!”
他没回头,只是苦笑着摇了摇头。
干这差事纯粹属奉献,这种招恨挨骂的事他不管,谁又来管呢?这些吃力不讨好的事终是要人管的吧!
蒋明望望夜空,他想如果一个人能有苦衷的话,那么这些苦衷加起来就可以形成夜空中的星辰了。
夜露中,泥泞不堪的路面更加滑溜,梅雨时节,老天总是哭丧着脸,他一滑一溜地在泥泞中颠簸前行。脚下的路通向沟沟坎坎,在电筒光下不断延伸,最终到达了宽敞的大马路。
蒋明觉得不能坐以待毙,他必须给村长申请开一次社员大会,每家一个代表,最好把问题公开化提出,大家一并解决,这样就避免问题的潜藏性与潜藏期,加快田改进程,为插秧争取足够的时间!
他回到家,老伴正坐在电视下面等着他,他放下篮子和电筒,和老伴商量着开会的事,老伴也一致赞成。择日不如撞日,也不管现在是什么时候,他拿起手机就给唐村长拔通了电话。
“喂,唐村长呀,跟你商量个事,我明天想给我们组开个社员会,主要解决田土改和安装天然气会遇上的问题。已到插秧季节了,时间耽搁不起,你看如何呢?”
“很好呀,我也有这个想法,田改从你们组开的头,就以你们组为示范,我也号召其他组效仿,加快农村改革的步伐,为迎接党的二十大我们这个小山村也献上一份薄礼!”
唐乡长高亢激昂的声音从电话里传出,蒋明觉得浑身有股劲头正在向上窜,夜虽已深,但他觉得黎明就快来临!
他躺在床上,把这一生过滤了一遍,从吃野菜到吃上大米,从走田坎路到大马路……无一不展示着这个国家正日新月异,逐渐走向强大兴盛!
鸡打鸣二遍,天刚蒙蒙,蒋明便迎着朝雾敲响村庄黎明的大门,阵阵狗吠打破黎明前的寂静,迎接那个为奔向幸福生活而努力向前的人!
十天过去,田改已进入收尾工作,田里,一群捞衣扎裤的公社干部出现在山沟,绿油油的秧苗正式落户在夏太平牛角田。
山沟绿意盎然,一阵风吹来,把田里的欢笑声送得很远很远,远得翻过一座座山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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