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

姥姥去世有几年了，有时我会想起她，但总是带着满满遗憾。

姥姥身材很高，即使年老身体佝偻了也还是高于一般的老太太，虽然脸上布满了皱纹，但通过标志的瓜子脸、白皙的肤色依稀可以看出年少时的美貌。我没见过姥姥年轻时的照片，见过的她的最早的一张照片也已经是一个年过花甲的老太太了，照片中的她穿着一件棕色的短袖，黑色布裤，坐在椅子上，背后的墙壁上爬满翠绿昂扬的爬山虎，在夏日清晨阳光中熠熠生辉。

姥姥的脚是小小的三寸金莲，走起路来小碎步颤颤巍巍，记忆中她总是穿着一身黑色的衣服，裤脚用裹脚布紧紧裹起，一双小脚越发显得玲珑小巧。我喜欢她上衣斜襟上的扣子，如龙眼般大小整个被刻满了花纹，经过一次次触摸花纹变得柔腻可亲，幽幽的散发着古铜色的光，是玄黑衣服上唯一的一点异色。我爱看这个扣子，就像年深日久的檀木箱子被打开时冲鼻的馨香，这颗扣子上凝寄的是岁月的风尘。

姥姥头发很长，平常总是在脑后挽成一个小小的髻，用一个黑色的网罩住插着根像被掰弯的毛线针的钗子。洗头发时她会把它们一一的拆下来，稀疏斑白的头发就如枯草一般垂在她的肩上，风吹过会像枯萎的蝴蝶重现往日的光彩翩翩起舞。看着姥姥在阳光下抚弄着一头华发，多少年前这也曾是少女头上黑亮如瀑的及腰长发，简单扎一根红绳便可以惊艳了时光。阳光像淡而醇的酒，醉眼迷离中我仿佛回到了阳光暧暧的午后，少女放下了如瀑的长发。

姥姥的手很巧，一次她用点锈了的大剪刀在张塑料包装纸上剪出了一只栩栩如生的大蝴蝶。那时候学校里组织了各种课外兴趣班，我选的是剪纸，每天把一大块红纸剪的七零八碎。我把姥姥剪的蝴蝶和我自己剪的最满意的一个放在一起，就好像把一副三岁儿童的涂鸦画和一个专业画家的素描放在了一起，对比惨烈，我把我那只蝴蝶扔到了垃圾桶里。

姥姥一生沉默寡言、待人和善，从不与人冲突，我曾无数次从妈妈的口中听到对姥姥的赞叹，妈妈一直都很思念姥姥。

但我一直以为姥姥的去世妈妈并没有太伤心，因为我没有看见过她嚎啕大哭，她只是眼睛红红的。今年妈妈生日，一直羞于表达感情的她破天荒发了一条朋友圈，回忆起从前姥姥还在时每年她的生日，姥姥都会给她煮两个鸡蛋，话语中满是思念与不舍。那时我才懂得没见到嚎啕大哭并不代表不思念，妈妈永远是渴望依偎在姥姥怀中的那个小女孩。

我在家的时候妈妈总爱给我讲她小时候的事，不厌其烦的重复着一件件烂熟于心的童年往事。“我小的时候，早晨醒了你姥姥就会给我怀里塞个瓢，里面放些碎煎饼，我就坐在床上安静的吃，这是我四五岁时候的事了，等再大一点就要早上起来去打猪草了。”这是母亲童年回忆中少有的温馨时刻，就像寒夜里的幽微灯火，虽然小却光芒无限。

等妈妈大一点时家里的生活依旧越捉襟见肘，姥爷身体不好，经常卧病在床，一家人每顿饭只有一点点缺盐少油的菜，一锅稀得见底的粥，和一筐平日被吊在梁上的粗煎饼，一日三餐总没有畅快吃饱的时候。但即使生活艰辛姥姥还是变着花样把少米之炊做好，精心调制每日饮食，粗茶淡饭中满含对家人和生活的热爱。结婚后妈妈吃着爸爸做的缺少滋味的饭总是忆起姥姥做的饭，一炊一饮中全是妈妈对不可再得的生活的追念。她总是教导我做饭虽小但体现出一个人对生活的态度，做饭粗粗拉拉的人品不出生活的美，我常想这何尝不是姥姥用身体力行传授给她的生活宝藏。

小学时的母亲绝不是个省心的孩子，三天两头和人打架。有时被比自己大的孩子欺负一身脏痕回家，她想向姥姥哭诉，姥姥二话不说关上大门，拿起扫帚就朝满腹委屈的妈妈身上打去，“谁让你招惹人家的”，姥姥明知错的其实是对方，还是对自己狠狠地教训自己的孩子。她要求自己的孩子一定要老实，不去招惹别人，这是姥姥一生生所秉持的理念，她一生与人为善，从不与人冲突，受委屈也只是自己藏在心中，自己心里苦。

回忆起姥姥我心中更多的是遗憾与愧疚，妈妈常提起小时候姥姥到我家来，我总是不让她进门，嫌她脏不让她坐到床上，每次都会大闹一场，姥姥走了才肯罢休。长大虽然不禁止姥姥到家里来了，但每次她来我都对她很冷淡，让她一个人坐在床上，我则对着电视哈哈大笑，全然不顾她的孤独与渴望儿孙陪伴的心情。那时的我从没注意过姥姥的眼神中是否曾流露过悲伤。

有一件事最让我追悔莫及，那是我永远没机会弥补的遗憾。

    每年从年初二开始，家家户户都会走亲戚，带着礼物依次去亲戚家拜访，在那吃顿丰盛的中午饭再回来，直到走完了、接待完了所有的人家年才算圆满结束。我们家年初二固定去姥姥家。这是应该是姥姥家一年之中最热闹的时候了，亲朋好友围坐一桌，觥筹交错间你言我语，进进出出的身影络绎不绝，欢声笑语充满整间屋子。

但有一年却有点不同，那年年初二妈妈有事不在家，只有我和爸爸拿着准备好的礼物去姥姥家。一路上家家户户贴满的簇新明艳的对联，在阳光下笑红了脸，清晨清冽寒凉，空气气中不时传来一星半点鞭炮炸裂的声音，新年的气息在空中弥漫。

外面的天气太冷了，我和爸爸进到姥姥屋里，放下新年礼物立刻呵气搓手跺脚，姥姥看到我们非常高兴让我们在炉子旁边坐下。姥姥独自待在房间里，没有开灯，与外面的一派热闹气象不同，屋子里冷冷清清。我看了看房间里，发现桌子旁放着之前的人留下的新年礼物，桌子上则放着一盘包好的饺子，一个个宛若白胖的小娃娃，显然还没有人吃它们。

我们在床上坐了一会儿，说了几句寒暄的话，撩起帘子准备往外走，姥姥的脸色突然变了，就像一个小孩失去了心爱的糖果，满脸的忧伤。她紧紧的的抓住我的胳膊，不住声的说着“吃了饺子再走吧，吃了饺子再走吧！”我看看那躺在盖子上的一只只浑圆饱满的饺子，每一只都是姥姥满怀甜蜜包的，等孩子们来了后会围在一起热气腾腾的吃饺子。

“我不吃了，回家还有事呢，等有时间我再上来吃。”我说着虚假的理由欺骗着姥姥也欺骗着自己，试图掰开那双紧紧抓住我的干枯的手。

姥姥仍在苦苦哀求，枯萎的脸庞皱缩在一起，眼里满是痛苦的目光。就像抓着悬崖边的一颗稻草，她紧紧抓着我，但我最终还是像风拂走稻草一样拂走了她的希望，姥姥松开了手，一刹那她眼里是深不见底的孤独。

我走出房间，屋外阳光明媚，远处传来鞭炮窜天的余音，只是这个年怎么这么伤感。

这件事一直都是我拭不去的遗憾，每当忆起姥姥它总会首先冲上心头，责备我的自私与冷漠，现在我多么想去吃一顿姥姥包的饺子，但再也没有了机会。鞭炮的声音时时在我心中炸裂，在那沉静如斯的空气中如撕天裂地一般使我惊醒惊觉。

暑假后我上了初中，有天同桌给我看一篇课文，看完了她问我有何感受，我说其中葬礼的描写的很真实，她点了点头眼圈红红的，我知道当时她的妈妈刚去世不久，而我则想起了去世的姥姥。

姥姥去世那天我跟着妈妈去姥姥家，门外的路上早已积满了人，有的在为葬礼做准备——架锅、劈木头，有的则只是在闲闲观看。我走到门口看到表姐坐在门口的石头上嚎啕大哭，头上的白布条像一只白蝴蝶在颤抖，我站在一旁看着她，想哭但却哭不出泪来。

姥姥的棺材被放在中间的房间里，我想趁棺材还没封上时最后再看她一眼，到那时我才意识到今生的缘分真的是尽了。我把头慢慢靠近棺材板还没封上的一段缝隙，“你在干嘛”，还没靠近就被大人吼住了，最终我没能最后看姥姥一眼。

整个葬礼我没流一滴泪，当大家都嚎啕大哭时我也努力挤挤眼睛，还是挤不出一滴泪，我觉得自己的心肠好冷漠。

如今姥姥已经走了好几年了，我开始渐渐理解她的孤独，我好想多陪陪她，让她在晚年能享受到儿孙绕膝的天伦之乐，但留给我的只剩后悔与遗憾。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珍惜眼前人，不要让遗憾再次上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