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最怕吃的菜，除了胡萝卜，就是南瓜了。
那个年代，家家都不富裕，餐桌上肉菜很少。小孩子很馋，只能从炒菜中挑出肉来。可惜我不吃肥肉，所以胃口更难满足。
纯炒蔬菜也有好吃的，例如醋烹豆芽，烧豆角，炒白菜，放点酱油，就可以下饭。最怕的就是冒充成蔬菜的主食，炝土豆丝倒也罢了，炖在一起的南瓜——我们那里叫做倭瓜，取其植株矮小之意——和土豆，简直令人发指。倭瓜和土豆切成大块，一望即饱，吃到嘴里，殷实异常，噎得嗓子眼尚细的孩子们连抱怨的话都说不出来，再配上一碗米饭， 简直让人“口里淡出鸟来”。
后来不知道什么时候，“韩流”吹过来了，朝族馆子也慢慢不那么流行了。韩国的烤肉店，甫一落座，先端上数碟小菜，都是不值钱的贱物。辣白菜、撒了辣椒粉但甜酸发腻的萝卜块、糖渍黑豆之类的，还有一碗不可少的南瓜羹。
南瓜煮熟，打成细蓉，加糖即可，有的还要加入牛奶。比国产早餐店中唤作南瓜粥，但其中只有几丝南瓜鬼魂的冒牌货要好喝得多。更妙的是喝完一碗，可以叫店家再添——韩国馆子赚的是肉钱，一个人能喝几碗汤汤水水？
下馆子，南瓜也是不上台面的。南瓜刳出内里，留一圈做成南瓜盅，里面盛的虽然是海陆空的珍味，可与南瓜无关。西方人万圣节把南瓜做成鬼脸的灯笼，美国人有种南瓜大赛，似乎都是拿南瓜当玩具，没人真为了吃。《罗杰疑案》里侦探波洛隐居乡下，以种南瓜为乐，也不是为了温饱，而是因为南瓜容易侍候，便于他休息“灰色脑细胞”。一种东西，太易栽种，产量又过于丰厚，自然被人贱视。高档西餐厅有意不让客人吃得太饱，也是此理。
让我改观的却是奥地利的一个小镇子。豪斯（Haus im Ennstal）距离哈尔施塔特（Hallstatt）不远，没有哈尔施塔特的湖光，阿尔卑斯的山色则毫不逊色，在我看来或许更胜一筹。奥地利境内的阿尔卑斯山，山势平缓，适宜滑雪。来这里开会度假的人，许多都选择冬天。
我们到达时，日方过半，彤云满布，不一会就纷纷扬扬飘起大雪来。旅店老板告诉大家午餐很快就好。大家将行李放在房间，自动就集合在楼下饭厅。首先端上来给大家暖身子的，却不是预料中的煎饼丝汤（Pfannkuchensuppe）。看看菜单，才知道原来是南瓜汤。
雪中小镇
在他乡遇到故汤，不免让人感慨。原来，豪斯地处奥地利施蒂里亚州（Steiermark，英文作Styria）西北。南瓜正是本州的特产。嫩黄的汤上，除了一朵奶油外，还漂着几星深黑泛绿的油花。呦呦鹿鸣，荷叶浮萍，看上去便如一副画。
我正谛视之时，奥地利同事以为我心有疑虑，于是介绍说这黑色的圆点乃是当地特产的南瓜籽油（Kürbiskernöl）。看来那股有点像芝麻油的，但又很特殊的香气便是来自它们了。 炒南瓜籽壳厚肉薄，味淡而涩，我一向避之唯恐不及。没想到本身并无特殊之处的南瓜汤，配上半溶化的淡奶油已是甜香袭人，补上几滴南瓜籽油后，甜咸相得，这汤瞬间更有了复杂立体的灵魂，那味道让人再也无法忘记。同事见我吃得投入，也不禁莞尔。
晴日里“房子镇”（Haus在德语意为房子）上的房子，又是另外一副面孔
第二天乃是晴雪天气，白云在岭，远望如披絮帽。我不会滑雪，于是在镇上信步观赏。镇上人家不多，房子都精致可爱，真有如童话一般。一路行走，只听到流水潺潺，冰澌溶泄，不觉已到了Billa超市。忽想起昨日的味蕾奇遇，于是选了一小瓶南瓜籽油，以为纪念。回到维也纳，我仍觉未足，又在当地最为高档的小红帽超市买了小铝罐装的，但一罐也不过十几欧元而已。
维也纳馆子中的南瓜汤
奶油已将南瓜汤变成了乳白色。像不像一幅现代艺术？
自此留意之后，发现其实维也纳不少馆子也都有南瓜汤卖——奥地利国土不大，各地饮食交流甚为容易；况且施蒂里亚州向以美食闻名，比如维也纳最富盛名的餐厅Steirereck便来自该州。更讲究些的，还要在上面撒上南瓜肉和几粒烤南瓜子——这种将全家做成食物的恶意，就好像日本的亲子丼一般——以及莳萝之类的香料。在餐馆点上一碗南瓜汤，配上一客Schnitzel（维也纳炸肉排），真是让人百吃不厌。可惜国内几乎找不到奥地利风格的餐馆，奥地利菜多半只沦为德餐菜单的附庸，南瓜汤就更是难觅。南瓜籽油号称于男性前列腺颇有好处，国内商家见识短浅，无人就此炒作，否则打上壮阳旗号，南瓜全家一定一同鸡犬升天。
如今轻食流行，南瓜富含纤维，也成了时尚食物。韩式的南瓜粥中加了不少糖，相形之下，还是施蒂里亚式的南瓜汤更为健康——如果不算上那一大团香喷喷的奶油的话。所以我已经准备自己动手，复制下这久违的异国味。
最后不妨一提，之前曾将几瓶南瓜籽油带回国内馈赠亲友，大家竟皆不知如何吃法——多半是都不认为南瓜汤是适宜日常食用之物，南瓜籽油也就无从吃起。结果最后竟用来滴在水煮蔬菜上，再淋上些酱油，虽然健康有加，未免张冠李戴，暴殄天物。其实这南瓜籽油在奥国用途甚广，配着肉类或是土豆沙拉，都有奇效。不过总归不适合国人口味。我想，若是将芝麻菜、菊苣或草头（草头可用水略微焯过）之类做成沙拉，再放上些意大利香醋，用南瓜籽油代替橄榄油，总以清爽为主，尽管在国人眼里多半与“食草”无异，但有了养生旗号的荫蔽，也许可以吃得。
2021年北京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