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学后步行回家，我的包里装了点杂物，感觉有点沉。我随手把包塞入我家先生手中。先生先是一愣，竟欣然接过，抬脚就走。我暗自窃喜，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家先生也如此绅士了呢？
以前先生是绝对不屑做这样小事的。往事如潮，瞬间涌上心头。
先生和儿子一鸣（摄于2000）
我家先生，身材魁梧，面色黝黑，剑眉朗目，性格豪爽，最不喜惺惺作态，拐弯抹角。因长我几岁，故尊称其为兄长。先生每以长者自居，在家说一不二，霸气十足，一味专政，少讲民主。偶发善心，定是他不屑之事。
青岛（1993）
先生也曾帅气十足（摄于1999）
犹记得儿子还小时，常因一事不明，我和儿子争辩不休，你一计我一策，互不相让。先生先是笑而哂之，继而不耐，便轻喝一声，说个一二，我与儿子面面相觑，闭口噤声，相对无语。久之，我便养成“两耳不闻烦心事，一心只做眼前活”的习惯，成为一问三不知的呆子，且浑然不知，以此为乐，极少烦忧。
东临碣石（1995摄于海山湖）
那时先生嗜酒，常约数友在家豪饮，高兴时吆三喝五，红光满面，觥筹交错，不亦乐乎。当时儿子还上小学，见状喜不自禁，趁机躲入内室，“红警”、“帝国时代”、“CS”轮番上阵。外面欢声如雷，里面炮火连天，各得其乐。唯我最苦，炒菜端汤，沏茶倒水；酒罢还要收拾残杯剩羹，刷盘洗碗，陀螺般飞速旋转，直至头晕目眩。然而残局一收，够级一打，倦意顿消。
一家人（1999摄于明水）
那时先生亦嗜烟。每天一盒，吞云吐雾，样子颇为享受。偏我视烟如仇。我与儿子同仇敌忾，想尽千方百计，绞尽心血脑汁，从自身健康、经济损失、家庭幸福、他人忍耐度等诸多方面采取攻心战术，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儿子几次写《劝诫书》，我也威逼利诱。
植物园（孟祥明老师摄）
先生犹如巍巍昆仑，任你巧舌如簧，我自岿然不动，依旧我行我素，只不过把“战场”退至室外。他不思悔改，竟还振振有词：“俺自然知道吸烟有害，但未必有宣传的那般厉害。看他姥爷，抽烟喝酒，可八十多了，不照样身强体健吗？更何况抽烟不也是支持国家税收吗？”
泰山（2015）
我即怒而反驳：“你能象爹那样三更起五更眠，四季锄头不离手吗？你能喝爹喝的那象米粥似的浓茶吗？把买烟的钱捐给慈善机构不是更爱国吗？”先生无言以对，只得搬出“通用法宝”：“去！去！小孩子懂啥！”我气绝无语。
西安（2017）
先生衣着随便，散漫邋遢，衣服不催不换，尤不喜穿新衣。每次给他买来新衣，他必皱眉长叹：“乱花钱！一分一文当思来之不易。”我和儿子去书店买书，买偏贵的衣服，儿子买玩具，他却毫不心痛，也实在令我和儿子一直费解。
曲阜（2018）
先生体胖脚大多汗，鞋垫须勤换。每每羡慕别家嫂子手巧，所纳鞋垫精致耐穿。常望我叹息：“看人家媳妇都会给男人纳双鞋垫，偏我命苦，你咋啥都不会呢？！”我自知理亏却心又不甘：“看谁好找谁去！像俺这样吃苦耐劳、长相耐看，又能赚钱的媳妇到哪里去找？上哪里去找我这样好的人……”话未说完，先生一口茶溅我一身，狂笑不已，接下去说：“上哪里去找你这样自恋的人？瘦不啦叽也是美？非洲难民都得去竞选世界小姐了！”我愤然却无语相对。
国防大学（2016.08）
先生可恶，却也有过人之处。
先生极孝顺，记得孩子爷爷扭着脚时，家在山顶，道窄难行。先生每天背着老人去换药，风雨无阻。老人有病住院后，先生“昼夜侍，不离床。”拿水喂药，买饭端菜，嘘寒问暖，和声细语，低眉顺眼，极其体贴，一改平日那种凌人霸气，常让我感叹不已。
我母亲在世时常年体弱多病，却爱自己捞洗小麦子自磨面粉。不管酷暑严寒，只要母亲一个电话，先生必风雨无阻，随叫随到，毫无怨言。隔三差五，先生必买些小菜，陪我到娘家小聚，陪父亲细酌聊天，偶或下棋打牌，哄得二老眉开眼笑，神清气朗。每次我欲说委屈，父母必告诫我：“女婿心好，不可耍小孩子脾气！”在父母眼里我反而成小肚鸡肠，有苦无援，唯盼先生在家少些霸道。
威海（2019）
先生工作上也毫不含糊，向来有事就做，雷厉风行，是非分明，决不拖泥带水。记得先生在小学任校长时，正值学校异地搬迁。先生每日骑车，沿九曲山路，早出晚归，若鸟哺雏，暑假一日未歇。本想劝他不必来回奔波，住校即可。他却嘿然哂笑：“你和儿子在家，不害怕了？！”我满面羞愧，怪自己生性过于小胆，怕黑多疑。他哈哈一笑：“不就是几十里嘛？！人跑跑精神。”
青岛（2017）
回中学后，先生一直管理学校总务，尽心尽力，毫无怨言。看着别人纷纷升官晋职却毫不在意。宠辱不惊的洒脱个性让儿子受益匪浅。儿子在竞争激烈的高考角逐中能脱颖而出，最终圆梦清华，是和先生的影响分不开的。
初入清华（2016）
华山（2018）
先生博学，喜博览群书，好科技节目。用儿子的话就是：“上知天文，下通地理。”想那赵普“半部《论语》治天下”，先生日渐韬光养晦，不知是否与熟读《论语》、《史记》有关呢？先生每读我的小文，总习惯说：“词藻华丽却肤浅稚气，你应泛读书以拓宽视野。多读读人家余秋雨的文章，看似随意却透出一股深沉博大的底蕴，多学学吧！”我笑说人家是大文豪嘛，我写文章只是自娱自乐而已。先生摇头，满脸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琴泉竹韵（2017）
先生脾气虽大却心胸豁达，火气来得快去得更快，对我格外容忍。我生性执拗，凡事任性，先生总一句“小孩子，不懂事”一笑而过。记得母亲刚过世时，我郁郁不乐，平常小事都让我心烦气躁，动辄泪流满面。先生一改平日心性，千方百计哄我开心。见我仍是郁闷，就带我去山中游玩。犹记得先生唱的歌：
“望着你 日见消瘦
望着你 我泪眼满眶
望着你 却不言不语
望着你 我终于明白
你就是我 唯一的爱……”
歌声真挚暖心，我心头一热，奔涌的泪水带走了太多的郁闷和感伤。以后的日子里，即使有再大委屈，想起这首歌，我也会按捺心性，满怀希望往前走。
指导射击
雪野湖（2015）
随着年龄见长，先生的火爆脾气有所收敛。儿子上了大学后，我们彼此都有了更多属于自己的闲暇时间。先生迷上钓鱼，前年竟然把烟戒掉了。这让我和儿子兴奋了好久。
我家先生脾气火爆，豪爽大气，生性正直，嫉恶如仇，经常在不经意间惹恼别人却不自知。我偶尔也会劝上几句，并不太在意。谁没个脾气呢？懂他的人不会在意，不懂他的人又何必在意？或许别人难忍他的粗犷，唯我最懂他的心细。好也罢，坏也罢，冷暖心自知，唯适合自己的，才是最好的。我与先生一路吵吵闹闹、跌跌撞撞走来，相扶相助竟然快三十年了。冷面青山依旧在，携手笑看夕阳红。或许，这样的人生才够有味吧？
大胡山（2020.09）
济南西站（2020.06）
一家人（2020.08摄于香山）
2020.09.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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