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美人

黑美人，其实是一种葵花籽。

这种葵花籽通体修长黑亮，皮薄仁大，炒熟了那叫一个香，是以谓之曰“黑美人”，显是寓意其长得美，味道亦美。

初见“黑美人”是在一处农贸市场的炒货摊上，许是出于我年少时便一名“瓜子小吃货”的敏锐直觉，我断定这瓜子一定要比其他那些瓜子都要香。果然，不仅香，皮还薄，嗑起来脆响。

在这件事上，我就没有失误过。

毕竟，“黑美人”长得像极了我小时所钟爱的一种葵花籽，简直就是其放大版。那种葵花籽也是黑亮的外壳，只是个头要比“黑美人”小得多，大约只有“黑美人”一半身量的大小，也没有“黑美人”这般曼妙的名字，我们那时都管这种瓜子叫“小瓜子”，自是为了与那些个头较大的瓜子相区别，又像依了孩子出生的顺序而称呼他们“大娃”、“二娃”一样，随意到几乎不用费什么脑细胞。

既称之为小瓜子，可见其身形娇小，大约六七毫米的长度，不及常见大瓜子的一半，需要用拇指、食指两指的指尖仔细地捏住，呲出牙齿，才能将其放在门前的上下牙齿之间，还要掌握好上下牙齿咬合的力度，才能恰好将薄薄的亮壳嗑开，将薄壳内圆滚滚、胖乎乎的瓜子仁儿卷进口中。

我记得小时候每次过年炒了这种瓜子，老爸总会抓一把在手中，挑过来拣过去，把其中个头稍大的先嗑了，待到再也挑不出足够大小方便下嘴的，便一把扔回装着瓜子的茶盘中，再抓一把，重新挑拣。

而我则是不论大小，捡起哪个嗑哪个，任凭大的小的，我都能灵巧自如地运用自己的指尖与唇齿，轻而易举脱去包裹在外的薄壳，一把接一把地尽情享受嚼碎果仁时满口的焦香。

我是真的喜爱它们。尽管它们都小小的，黑黑的，而且原味，不像现在的瓜子，有那么多花样迭出的新鲜味道，但它们香喷喷的原味却有着穿透时空的力量，让我在若干年后仍能本能地认出它的同类，并在其中找寻到曾经熟悉的味道。

这味道，从母亲用铁簸箕取出装在袋子中的小瓜子时，就开始在空气中弥散了，那是晒干了的葵花叶子的气味，混合着除夕傍晚厨房中淡淡的肉香与门缝里飘忽而至的炮仗硝石的味道；“哗啦啦”的声音传来，我知道那是簸箕中的小瓜子倾倒入锅的声音，硕大的铁锅里，黑亮的小瓜子随着一柄铁铲的起落在弧形的锅底顽皮地扬起又落下，像幼童们正在滑下旋转的滑梯，还伴着“沙拉沙拉”有节奏的旋律，与慢慢弥散而出的淡淡的熟瓜子香味，干干的，爽利利，像烧烤的味道。

我耐心地等待着，表面看不出一点焦急，只是追在母亲身后，看着母亲把炒得滚烫的它们又盛回大大的铁簸箕中，看着母亲用手划拉着它们不时拿起一颗尝尝炒制的火候。当母亲终于像是总结一样地给出一句：“挺香的！”我已顾不得滚烫的温度，迫不及待伸手过去掠起表面的一层，忙不迭地装进新衣的挎兜里，又熟练地摸到其中一颗，急切地递进口中嗑开，在微烫的温度中，仔细咂摸那期待已久的香喷喷的味道，然后一颗接一颗，直到浓郁的焦香弥漫整个口腔，任凭我的愉悦与满足都被这焦香接管，我知道它们会一直陪着我，直到元宵，甚至更久。

如今想来，童年对过年的期盼，一半是为了新年的一身新衣新鞋新袜与可以大快朵颐的美味菜肴，而另外一半，则全部留给了这其貌不扬的小小黑瓜子。

就连智慧，都从这小小黑瓜子的馨香中，小小冒出了头。

与大人们偏爱大的厌弃小的因此吃的时候挑挑拣拣不同，我不仅对每一颗小瓜子都喜爱，其中个头最小却长得胖乎乎圆滚滚外壳几近透明的那一小撮，我尤其喜爱。

别看它们个头小了些，可是它们肚里的“料儿”却未见得比那些大的少，有的说不定还要更大一些呢，只是它们的外壳太薄了，像极薄的蝉翼一样，紧紧贴着里面圆鼓鼓滚胖胖鼓胀胀撑在里面的瓜子仁上，终于在烘炒时因失了水分变得极薄而胀裂了缝儿，一个个大咧咧地露出里面炒成了微黄色的胖仁儿，怎么看都是想藏没藏住汩汩流淌而出的香喷喷啊！

这样的小瓜子，不用嗑，直接扔进嘴中即可，那极薄的一层外壳，既为品尝它们的人免去了手捏齿嗑的步骤，同时相当于让内里的果仁儿多了几丝烘炒的火候，因此不仅省时、省事，其焦香程度其实也更胜其余。

谁说大人就一定比小孩子更智慧的？就美食这件事上来说，小孩子的慧眼独特，怕是很多大人也未必比得上呢。

就比如我，对小小黑瓜子的钟爱，竟隐隐约约让我意识到，表面看上去大的，内里其实未必真的大；而表面看上去小的，内里也未必真的小。

好似吃出了几分哲理的味道。

不仅如此，我还从中想到了“长远”，尽管彼时的“长远”最远也没有超过一整个正月。

我太喜欢也太痴迷于瓜子的香味了，于是出于占有更多这种美味的本能，小小年纪的我，竟充分运用了自己的“智慧”——觅了塑料口袋，悄悄地装一些香喷喷的小瓜子，埋在西屋地上大大的米囤子里，在没有人发现的时候。这样，即便铁簸箕里的熟瓜子见了底，我秘密藏起来的那些也足够陪伴我到元宵节，或者更久……

以至于老妈都疑惑地问我哪里来的瓜子，能够今天嗑明天嗑一直嗑得那么久。

如今，再美味的瓜子似乎也品不出年少之时享受小瓜子的美妙味道了，更别提彼时我小小的内心里随着那满口焦香四溢而出的满足与幸福。或许，人生就是这样吧，我们一边在得到着，同时也在失去着；我们追逐着更复杂的满足，却很难再找回年少时那种简单的快乐，那种一件如今看来毫不起眼却能在彼时带给我们巨大愉悦与满足的物什与快乐。

就连我曾经钟爱的小瓜子，如今已少有人将其作为休闲零食，而主要作为一种油料了。而与其极相似的“黑美人”，炒货铺里也很难见到其身影了。

有点儿遗憾，又带着点儿希冀——网店里偶遇“黑美人”，如今已在飞奔而来的路上，期待着是我儿时记忆中小瓜子那快乐而满足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