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将近,圆月苍白的瞳孔已移近夜幕的中心,将霜华下的万里之域附着上颤抖的寒寂。国师府外,四列人马静伫风里,待命的士兵手持火把,一张张面容被火光熏照得如鞘刃般悲烈晦明。
夜枭的号鸣如兵煞般凄厉,一声声震裂深藏府邸的恐惧之心。夜已至深,王城之内却灯火熙熙,高门深府的烛光下,出身贵胄的少女正含泪祈祷从灾祸中逃离。夜色透出诡异的血腥之气,在无眠的惊恐中等待命运的降临。
冷冽的暮色将宫门重重禁闭,白日金光满溢的内堂此刻烛火如星,烛下的两人正等待着孤注一掷的豪赌开盘。一阵骚动忽从堂外诡谲窒息的黑暗里传出,被解劝之声纷绕的来者却声色俱厉的不肯退让。扎莫罕正欲前往查看,而侍卫长已神情难看的上前禀告:“陛下,亲王夫人赫叶佳请见。”
扎莫罕眼神微异,说到:“请夫人入堂。”
宫门敞开,一个孤峭的人影自外而入。赫叶佳虽已人至中年,精心保养的容颜却未见岁月侵蚀的沧桑,举手投足里皆张扬着天性里的贵气跋扈。然而她此刻衣发缭乱,镶花的袖口被扯出数道丝缕,缀翠的金环只剩一只悬在耳边摇摇欲坠,脸上厚重的妆容因为汗水泪渍而阑干不堪,一双眼睛凝着迥异于常的震激痛苦,唯在高挑的眶骨尚可辨认素日的倨傲。
赫叶佳奔至堂前,便对着楼兰的国君和王后焦急叩首:“赫叶佳夜闯宫廷,还望陛下恕贱妾犯死之罪。”
未及猜疑赫叶佳一反常态的恭谦,扎莫罕已然听出她言语间不明的颤抖:“夫人既明法度,又以何故冒此重责?”
赫叶佳抬起头,神色里还残留着方才硬闯重围的激烈勇猛,洞明的目光却异常深刻:“贱妾只为有一事相问。”
两束深意繁杂的目光中,赫叶佳字字如落银针:“国师府今夜只备了四列卫兵,我只想问陛下一句话:明日月祭中可有一人,乃是冠着平民之姓的宫女?”
扎莫罕此刻竟未集力于赫叶佳了然国师府的动静,究竟安插了多少未被发觉的耳目,却因为她眼神里的至哀至恸而触动不忍之心。入夜时的猜测已得到印证,却因此更生出一股彷徨之情。扎莫罕虽未开口,而目光里隐然的怜悯已如同铁证。
此刻明了实情的姬丽娜早已情动于心,对着这位素日相恶的女子忍不住出声相劝:“夫人……”
赫叶佳决眦的眼里忽然爆发出无限的绝望,举止里皆是失态的癫狂:“放过她吧,放过我的女儿吧!陛下,求求你,你只要放过我女儿一命,无论什么我都答应!只要陛下下令,我即刻便奉上府中军印,任凭陛下要我做牛做马,做奴做婢!十六年前,是我亲手将她送入宫人手中——十六年来我不敢问、不敢见,本以为逃过一劫,谁竟想到、竟想到——是天作孽,天作孽!”
姬丽娜不由上前相扶:“夫人,冷静点!事已至此,你莫要——”
赫叶佳却猛地扯住她的手臂,十指都嵌入她的肉里,眼中带着绝望的希冀:“王后陛下,我一贯对你不敬,可你、可你素来有一颗良善之心!求求你饶过她的性命!我们夫妻愿从此再不涉朝廷,我赫叶佳便是你脚下的蝼蚁!放过她吧,陛下!放过我的女儿吧!”
往日精明高傲的亲王夫人尽失其度,姬丽娜正讶然无绪,便听见门外又一阵混响,侍卫方前报亲王请见,莫多利扎亲王便已如乘风策马般冲入了殿中。他数步跨至赫叶佳身旁,一把拽却她紧箍着姬丽娜的双手,便咚的一声拜倒在地,眉眼间汗淋狼狈,急喘里声如洪钟:
“陛下,请陛下恕此贱妾犯上之罪!此女近来甚为疯癫失智,还望陛下仁明宽待,饶其一命!臣夜闯宫禁,罪当万死,还请陛下责罚!”
昔日恃权傲物的莫多利扎此刻跪拜如仆,对着扎莫罕不敢抬头,神色里更无半点桀骜。赫叶佳看着跪倒再侧的夫君,言语里忽透出一股寒意:“我没有疯!我只要我的女儿活着!我没有疯,疯的是你,听闻自己的亲生女儿危在旦夕却无动于衷——疯的是你!你这无心无肠的败货!”
莫多利扎抬手便将她扇倒在地,而赫叶佳却毫不在意,她望着扎莫罕,激狂的眼里满是至恸之情:“陛下,放过她吧陛下!把她还给我,把我的女儿还给我吧!把我的命收走,让我替她去死吧!还给我,还给我啊!”
莫多利扎震惊的看着妻子,眼神之中一溃千里。“疯了,疯了!”他颤抖的叫道,奋力绞住赫叶佳抗争的双臂,朝着扎莫罕不住叩头:“臣治家不严,罪无可恕,请陛下饶恕这个疯人吧!请陛下准许臣将此人带走,明日之后,臣定当入宫谢罪!”
莫多利扎扯住她的胳膊,赫叶佳夫人瘦削的身躯竟重如磐石,她拼命挣扎着,在疯狂中凄厉的高号:“还给我!还给我!”
宫门重闭,而赫叶佳的凄号仍盘踞在众人耳中,如野鬼吟哦般,在苍冷的月色里,缭绕成子夜不息的悲风。
火焰明灭,如同星辰在拂晓中垂死挣扎。这是楼兰王宫最深最暗的一间石房,阴冷得仿佛死囚的监牢。静止的气息里,黑暗无限扩大,唯有四角铜碗中的诡异幽光标识着暗室的边界。漆黑的八角帷幔拖曳至地,掩映得帘中人更加姽婳迷离。
王洛独坐于暗帐之中,幽绿的荧光以之为中心,向外延展出方圆镶嵌的阵式。充沛的灵力自王洛体内源源涌出,通往放置于八处的石媒。
穹天之境,四海之缘,玉石列阵,止于八方:白者白玉,天乾上启;墨者岫玉,地坤下承;蓝者鹰睛,震雷悚惊;黄者黄玉,巽风和鸣;赤者榴石,艮山独立;青者独山,兑泽漫溢;绿者碧玺,坎水自名;红者血髓,暮火离离。
灵力涌溢里,阵式内如起狂风,于是神通于四野,气注于九天,可览银河之大,可察秋羽之毫。四野之内无所可隐,八荒之内无所不察。此刻既神通于万物,万物亦与神通,凡世间至热至寒,一并袭来。王洛之周似有焚火烈烈,烈火之外,又有霜冰层结。
幽微之至,西北榴石忽明而灭。正欲明晰里,王洛眼前忽闪过一道寒光,冷战里双眸瞬启,于是四周霜化火熄,莹光顿灭。莫名的不详之感隐隐漫溢而上,积蓄了期年的灵力因为阵式的聚集而大半消减。
那一道若有似无的冰凉阴影并无实据的盘绕于心,她拨开无由的猜忌,双眉凝思于窥见的一角情形。石室外的高空之中,此刻恰睁着那枚子夜的银瞳。
银霜般的月色将绝壁之上的高台铺洒得犹如雪砌,在万里黑暗里孤寂宛若沧海的遗珠。台上之人的一肩银发与月华一同散落,双足之下银紫的阵式延伸入晦暗,如同千结之网般瞬的展开。力量疾速的消耗使少女纤细的十指苍白得几乎虚透,独立阵中之人却不肯有丝毫放松。
已而一点幽绿之光自东南跌撞入网,便如误入陷阱的流萤般随着银紫的丝网落入掌中,轻轻一握里即化为灰烬。一缕黑色的血液蜿蜒出少女的嘴角,然而她的双唇却不由扬起了夙愿得逞似的微笑。羽睫之下血色瞳眸猛的睁开,狂飙出盈满天地的刻骨怨仇。
高崖的狂风冷笑着吹掠起子夜的天穹,狂冰乱雪之上,明月狰狞着不眠的眼瞳,俯瞰着世间一切的明暗清浊。
一阵莫名的寒意将东宛从梦中惊醒,她猛地坐起,额头便砰地一声撞上了柜顶。她绝不愿按照王洛的意思远赴荒山,本打算坚守宫闱之内寸步不出,却听闻前来的并非一队宫女,竟是一列士兵。东宛骇然之中,慌忙从后窗逃出。
拉契亚向来最清楚王宫里的各色事物,譬如爬哪一堵墙可以摘到什么样的花果,哪一块砖土下藏着谁私埋的宝物,甚至于掀开哪一块方砖便是王宫初建时留下的早已被人遗忘的密道。于是由拉契亚出谋,东宛最后藏在了偏宫一所废弃之室的旧柜之中。
她已在这个狭小的柜子中闻了数个时辰的霉味,四肢弯曲得酸疼,加之没有饮食,腹中更是饥肠辘辘,却因害怕被发现而不敢有半点声息。每当她听见轻微的声响便不由心紧,总想着是侍卫已前来搜寻。这般焦忧难忍中,东宛决心一等天亮便偷溜出去,先找舅舅舅妈求情,或是央求图格国师替她出谋划策。
深夜的寒意里分外寂静,她莫名直觉殿外的悲泣之音正是子夜的风鸣。无源的恶寒似是危难前的不安,正欲抓握便已然消散。旧柜之中伸手不见五指,她却恍然看见了皓月高悬于天心。
风声吹响的子夜,国师府前的四列兵马朝着四处深宅驰掠而出,清冽的马蹄踏碎了纷杂于月色的恐惧,乱卷着无尽的哀鸣。宫中的一列侍卫在白芒中仿佛幽府收魂的鬼兵,亦朝着宫人居住的殿寝铮铮而行。一辆骏马金轮的马车朝着夜幕辘辘远去,弥漫了一街嚎啕的疯言狂语。暗室的烛光下,持着朱笔的玉手匆匆展开羊皮纸上的图卷;高台的月色中,如冰的葱指似带着笑意拈起一剪幽花。万籁俱寂里,唯有天心的孤月狞厉而悲悯的照向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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