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尘似的阳光已自两侧穿入,金壁四面的宫廷的内却似全无原本的华贵静丽,而寂静空白得有如城下的百万兵刃,压抑得偌大的堂室里竟无丝毫声息。
此刻的内堂之中只有国王扎莫罕、王后姬丽娜和公主王洛。自王洛言明计划后,堂室便陷入了凝重的沉寂之中。王洛攥紧了手中的银杯,却滴水未动,直至杯壁的纹路尽皆印如掌心,方缓缓说到:“东宛那边我已安排好了车马,她却对此甚有异议,必要时恐要动用侍卫押送。”
扎莫罕神情仍峻,却似淡然的说:“此日之间,宫中无论侍卫奴婢,皆听凭姐姐调遣。”
言语劈开的裂缝只维持了瞬息,立即又被巨大的重压重新包裹。堂中的光明似粉屑一般,脆弱得不禁一缕微风。光芒粉饰之下是深入地髓的黑暗阴影,令此刻的光阴安稳得恍如幻境——这是暴雨之前的宁静,是豪赌之前的宽心。
他们此刻并非无言,然而任何言语在此沉重面前都太过轻薄。有最好的料想,亦有最坏的打算,他们此刻的心绪就似在这两个极端间摇摆飘忽。
王洛沉郁的目光在两人身上徐徐停驻。知晓这至高谋秘的三人似担当着西国所有的凝肃。绝密的堂室隐匿着期年来无数次的暗略密谋,似已将他们惊世的决意深深刻入每一寸木土。此日的密谈,或许会是三人间最后一次的相聚。
王洛默然凝视着一旁的扎莫罕,这个楼兰国中的位尊无上之人如昔日无数次面临数万生死般,未曾流露可得证实的情绪,只是在这抹柔光里却更显出面庞棱角的锐利,那双波澜不起的蓝瞳亦比平时更增一层难言的深意。那并非用于震慑的王者的威严,扎莫罕面对真正可信之人从不显露人前的凛然,而确乎是其内心的展露。在这无孔不入的焦虑沉重中,王洛竟忽然记起了与扎莫罕初见的情形,那幅场景早已湮灭在十五年的岁月,而那张孩童的脸却在无数的尘埃里依旧清晰。
十五年前,今为王者的扎莫罕尚是只见过十年风雪的少年,初随身为国君的父亲参加王族的秋猎。那一日天蓝若洗,旌旗猎猎,骏马奔嘶,浩荡声势。楼兰王远眺一片绿莽苍茫,目光便转向身旁随行的少子:“扎莫罕,摩尔那常常提起你,总说起你箭术精湛,弹无虚发。”
扎莫罕低头恭敬回答:“是摩尔那师傅过奖了,孩儿如何担得起。”
摩尔那闻言驱马向前:“陛下,不臣是夸口,扎莫罕王子虽是少年,然膂力过人,百发百中,不唯胜于常人,亦将显于军中!”
其言未毕,人群中登时转出了将军扎古尔:“谁不知你摩尔那是楼兰第一吹牛,连王城的满街童子谁不知晓你的赫赫事迹,都只可当作做梦的故事听!”
摩尔那一见老冤家,便也不由也动了唇枪:“吹不吹牛可不是你扎古尔说了算,我摩尔那虽生性谐谑,正经事上却无一句是假!”
此时恰逢一鹿出现在不远处,似未察觉狩猎的队伍,仍低头食草,悠然踱步。摩尔那在马上朝着楼兰王一行礼:“陛下,请您准许王子朝鹿射出一箭,便知臣所言是真是假。”
楼兰王多颜骨点头说:“如此甚好。”他将马鞭向前方一指:“扎莫罕,你便朝那只鹿射一箭,好教大家信服。”
扎莫罕忽逢变故,尚惊讶里,一旁的仆从已奉上弓箭,他只得伸手接过,紧了紧嘴角压下踌躇:“孩儿领命。”
搭箭,引弓。箭尖已瞄准了目标,拉弦的手指却微微颤抖。那是一只刚成年的赤鹿,体态壮硕,一身皮毛棕红光鲜,正悠然食草,对近在咫尺的危险浑然不觉。只需扎莫罕一松指尖,这年轻的生命便必将被一箭葬送。它还未将草原从西驰骋到东,还未览遍生的喜悦与痛苦,它甚至来不及逃窜挣扎,便要与天地日月永别。他可以对着箭靶毫不迟疑的正中红心,却无法这般轻易的判定一条生命的死刑。
他额间已有微汗凝结,他分明听见内心的呐喊声嘶力竭:逃啊,快逃啊!
焦急的、疑惑的、更多则是不怀好意的目光,自四周如万箭齐射而来,弦上的羽箭终于“嗖”的飞出,却只擦过了赤鹿背上的皮毛。赤鹿一惊里登时醒悟,一扬角便狂奔而逃。
随行王侯大臣的神色里纷然有嘲弄之意,跟随在多颜骨右侧的阿朗台忽飞出一箭,只听得一声弦响,逃窜的赤鹿便应声而倒。
众人轰然的欢呼中,扎莫罕的内心似有一处铮然迸裂,恍若有一庞然之声在他耳中回旋敲响:就算我放过了它的性命,别人难道就会放过?我不杀它而放任他人动手,于它又有何不同?不杀亦不救,于它不过晚一刻死,于我则冠上了无能的耻辱。
扎莫罕尚为此巨响震得发愣,一群猎犬早已奔向垂死的猎物,耳边尽是杂然喝彩之声。
“好!”大臣们拍手赞道,“太子殿下的箭术愈发精湛了!”阿朗台隐忍着心中的骄傲,尽量显出谦逊的神情,将话说得谦让得体。猎犬已将死鹿拖回,阿朗台下马将鹿奉上:“父王,请收下这件天赐的礼物。愿太阳神弗利严加赐予我楼兰无尽丰年,愿父王同草原一样万寿无疆。”
多颜骨面露微笑,说到:“快起来。”他解下随身的短刀:“这还是先王当年秋猎时因为我一箭射中了一头棕熊赏赐给我的,现在我便把它赐给你,莫要忘了先王‘持勇’的祖训。”
阿朗台连声应诺,脸上的惊喜早已遮掩不住,左右又是一片恭维之声。多颜骨转头看着一侧默然垂首的扎莫罕,转颜说到:“射箭要多练,一双手连弓都拿不稳。”
“父王教训的是,孩儿不敢懈怠。”
一行人策马前驱,扎莫罕驾着马不由落在人后。他看见了父亲的轻视,兄弟、大臣们幸灾乐祸的神情。摩尔那经过时不由“唉”的一声,一叹里尽是愤然和失望。扎莫罕红着脸不敢与视,他羞愧因为自己的缘故,让师傅在老对手前抬不起头。
马蹄声中,扎莫罕望着多颜骨的、摩尔那的、阿朗台的,还有混杂成人群的无数背影,他们仿佛绝不停留的越来越远,而唯有自己孤身留在原处。
近午时,队伍已深入猎场中央。摩尔那和扎古尔照例在弓箭上相争不下,摩尔那刚射中了一只野羊,扎古尔这里又放倒了一匹灰狼。扎莫罕仍在困惑突围未出,刚糟了楼兰王冷落的庶出王子自然更无人注目。扎莫罕正出神间,忽震醒于一声惊叫:
“沙暴!”
霎那间劲风袭来,天地变色,人马颠掀。灰色的狂风席卷过远处的昏黄,人乱马嘶里,风沙瞬间吞噬了周遭。扎莫罕离人群稍远,顿时只觉风声漫天、满目灰黄。
“父王,父王!”他扯着嗓门大喊,却无人回应。最初的惊慌后,扎莫罕迅速恢复了冷静,他安抚着受惊的白额马,扯着马缰一步步奔向风沙的边缘。
不知行了多久,他终于靠近了一座陌生的荒山,惊喜之间立即躲入了山脚的山洞。洞外依旧风沙怒吼,洞内却安静得仿佛一段静止的时空。扎莫罕抖落满身黄沙,又为白额马拍去了一背沙尘,方才环顾四周。山洞不宽,只容一辆马车通过,却深得不见尽头。扎莫罕解下皮壶,其中的饮水已所剩无几,而洞外风沙一时竟不能将息。无奈之中,扎莫罕忽生好奇,他将水壶系在腰间,用火石点燃了行囊中的火棒,牵着马向山洞深处走去。
山洞如以人力开凿般平坦出奇,两侧石壁亦光滑无棱。走出数十步,火把忽然冥冥欲灭,白额马害怕的不由后退。扎莫罕紧了紧缰绳,进退犹豫间,却发绝前方并不窒闷。他大着胆子向前复行数十步,火把忽又明亮如初,而前方的黑暗里竟出现了一圈光亮。
那圈光亮竟是相通的另一个洞口,洞外没有风沙,却有漫天夕霞。然而视野中并非扎莫罕熟悉的任何景致,既非草原,亦非戈壁沙漠,却是一片蓊郁山林,一条废路行往林中。
扎莫罕沿着荒道穿过一片颓败无人的村落,房屋的样式他从未见过。荒村后是一片闪闪烁烁的亮光,他纵马追寻,竟直入城垣,踏入了一片灯火繁华。那原是城中的集市,在夕阳里渐褪了白昼的喧嚣,商人们已三三两两收摊回程。扎莫罕牵马而行,来往行人的奇装异服,摊上种种闻所未闻的器物,耳边不知所云的话语,皆令他耳目恍惚,直疑心自己到了另一番世界。
扎莫罕暗自纳罕间,也同样受到了注目。四周之人逐渐放缓手中之事,不约而同地向扎莫罕投来目光,寸寸皆似锋芒。扎莫罕一阵心悸,只见人们交头说着他听不懂的言语,他们有着不同的衣着和面相,却统一着忌恨的眼神。
怀着敌意的锋芒愈逼愈近,人们竟怒喝着上前,似肉墙般纷然将扎莫罕围困。白额马不安地踏蹄鸣嘶,扎莫罕对着包围而来的无端怒气出声问询,希望其中有人能听懂他的言语。然而人群却因此怒火更盛,言行中的仇恨如兵戈碰撞般铮铮作响,此刻的扎莫罕有如手无寸铁而受万军围困。
危急之际,忽有一抹朱红分开人群,一名绛衣女子闯入重围,当即挡在扎莫罕身前,语调冰清若冷泉洗剑:“诸位,且听我一言!这少年虽是异族打扮,但高鼻深眼、蓝眸白肤,绝无匈奴人那般浓眉阔脸,他并非匈奴人,乃是西域人!况我大汉正受匈奴侵扰,外族商人尚行谦举恭,哪有匈奴人敢匹马入市?西域三十六国受匈奴铁骑,如陷水火,较我大汉更甚,诸位且看清楚,莫要为仇恨冲昏了头!”
这一席话间似在瞬间镇压了人群的暴怒。扎莫罕感到浑身附满了探寻的目光,四周的交谈声里,那一柄柄眼刀逐而入鞘,方才还怒火中烧的人们忽抱着愧疚四散而去,仿佛刚才欲意行凶的怒气竟一事也无。
感激之中,扎莫罕对着女子的背影真诚行礼:“多谢姐姐相救。”
环佩轻响,回风里透着一股梅花香,红衣的女子转过身,扎莫罕看见她的双眼明亮如星:“你竟能听懂?”
“我并不知方才那些人的言语,但姐姐说的却是西国的通话。”他眉间不由疑惑,“只是我方才也说了西国的言语,他们却似不明其意,如何换作了姐姐,他们便尽皆了然?”
女子目光一怔,却不作答,转而问道:“你既不通中州言语,又怎会孤身在此?”
扎莫罕略去了身世详情,只说因避沙暴而入山洞,却从另一面而出。他本以为女子会将此言视为荒诞,但女子闻此不过略一吃惊,并未多语。此时集市的灯火已渐将息,她眉眼微扬,忽露出宛若春风的笑意:“此非言语之地,你若不弃,何不暂歇于我府上?你在此间的疑虑,我定为你一一解惑。”
明明烛火将堂内的白壁照得如同雪洞,金炉青烟里散出一缕幽香。壶中水沸,扎莫罕有些稀奇的看着杯中不着香料的茶水,饮下一口苦涩的清茗。女子自述名为王洛,而此地乃是西国万里之外的中原汉地。王洛命他详述了此段奇遇,烹茶之间,便已定论他所穿过的山洞乃是传闻中的遁空隐道。
“遁空隐道即是西国怪闻中的‘瞬至之途’,据说能沟通两个奇远之地,若从中而过,一日即可到达。遁空隐道自古被传为神迹,未想到竟为真实。”
扎莫罕顿解疑惑,便觉得此刻所见所听不再如先时神秘,而自己仍身处人间,而非仙国鬼界。他的内心逐渐恢复了冷静,又想起方才的经历:“匈奴暴虐,我曾听闻西国之东的大汉亦颇受其扰,刚才之人原是未见过西国之民,而误以为我是匈奴人,故而才群情激奋”
王洛微抿芬茗:“不错。大汉为御匈奴连年征兵,死伤无数,方才与你为难的众人如此仇恨,只因他们或有兄、有弟、有夫、有子,战死沙场,魂不归乡。”
扎莫罕眉间不由严肃,感慨到:“汉为大国,尚为匈奴侵扰边疆,西域诸国国小兵弱,更皆臣服于匈奴。三十六国处其股掌之间,年年质子以苟延存活,仍不免重赋压迫,至今已历三代之久,究竟何时才可得其自由?”
王洛微怀情绪的打量着眼前的少年,徐然说到:“强者为命,弱者为从,自古无不如斯。匈奴之所以驰骋疆野、震慑东西,特藉其强弓硬弩、铁蹄马背。旦有兵革强于其者,其族定然一朝夕间文俗尽失、沙散尘灭。若是东土西国皆得自强,则疆域不受其所扰、人民不为其所奴,自强之时,即是自由之日。”
扎莫罕凝视着王洛,神色里不禁敬肃:“姐姐所言令我豁然清朗。我虽年少,数年来却有数件困顿未解,不知可否请姐姐相教?”
王洛未料得这番言语,沉吟到:“我虽生长于西域,却已多年未历故乡。而我不过一介凡俗,并无谋略胸襟,若以天下之事相问,恐非其人。”
扎莫罕闻言忽正襟危坐,肃然道:“楼兰虽是西域之国,民风迥异于九州,然三岁之子亦知非‘诚’之一字不可以相交。姐姐于众中仅以一面之缘伸手相救,此等恩德我莫敢轻忘,姐姐既有所觉,我亦不敢相瞒:我名为扎莫罕-图勒安,乃楼兰王多颜骨之子,今欲以西国之事相问,还望姐姐莫要推辞。”
王洛早已觉察他绝非寻常子弟,却未曾想到他竟会将自己的身世坦诚得不留余地。汉虽苦于匈奴,对于西域也并非无所觊觎,王国博弈素来如此,扎莫罕身为王子又岂会不知。然而他竟能对她这初识之人坦言相待,于其中利害全不顾忌,着实令饱览世情的王洛吃惊。少年湛蓝的眼瞳中唯有一片毫无杂质的赤诚,竟令王洛冰雕石刻的内心微有震动,她只觉心头一热,忽也感染了少年目光里的真诚:
“你既将实情告予,情理之中,我也不便再隐瞒:我本西国之民,生于神脉昆仑,百年前游于汉地,至今未得归期。”
扎莫罕目露震然之色,片刻方说:“神脉昆仑……我曾听闻昆仑深藏玉脉,其间珠玉或集天地灵气化而为灵,姐姐岂非传闻中的昆仑石灵?”
王洛点头道:“正是。我本是昆仑山间的一块碧玉,以数百寒暑修为人形,至今已览一千二百七十八度春秋,而未知死期。你既诚待,我亦不欺。石灵自有一套言语,为游历人世方学诸国之语。有传耳聪至极者可辨石灵之语,方才集市上,你不知他人所言而独知我所言,可见你即是至聪之人,亦是你我殊缘。”
扎莫罕许久方收回讶然之情,应声而谢。二人既以诚相待,更觉此间无密不可以说,无疑不可以谈。扎莫罕于是以牧国治军之要逐一相问,王洛对答不厌,因其广历世事,而眼界不拘,其中不乏醍醐灌顶、乍开云雾。王洛亦以西国人情政事相问。扎莫罕对王洛愈生敬佩,王洛亦暗叹扎莫罕志非年少。于是掌灯彻夜,茶冷复热,长谈忘绝。扎莫罕多年所惑或得开解、或有所悟,则略一沉吟,便说起今日狩猎之事:
“夺其生命,我于心不忍;然而鹿死他手,于我却有所失。两难之间,究竟如何取舍?”
纤指轻转,王洛手中的玉杯便落于茶案。“鱼和熊掌不可得兼,所难是辨认何为鱼,何为熊掌。你若要独守清高,便不可惧其所失;你若要师长增颜、父兄称赞,则不可因善手软。中庸难处,进则进,退则退,进退踌躇,必遇双失。”
扎莫罕呆怔的看着手中的茶杯,似要将杯中的每一道水纹刻入心骨。王洛一语不发,只默默拂去了席边乱落的秋棠。扎莫罕静默多时,忽对王洛俯身施礼道:“承蒙姐姐赐教,此间路径,我已明悟。”
王洛于是嫣然一笑,重注泉水,新煮茗茶。不觉间竟已风拂曙色,鸡鸣破晓。王洛望着蜡泪满席,微微叹息:“遁空隐道三年一现,每次只持续六个时辰,天色将晓,正是回程之时。”
秋风里晓雾熹微,扎莫罕牵马拜别:“姐姐相救之恩、教诲之德,我虽白首亦不敢忘怀。姐姐若是不弃,如有一日如返西国,还请姐姐莫要相忘。”
两人尽知此刻一去,即是万里诀别。王洛的神色似天边的朝霞般柔和,对着扎莫罕认真回答:“一定。”
然而世间风去风来的踪迹,世间又有谁知。岂知当日永别的误会,竟是十五年后的阔别重逢。
一年前的烛下,扎莫罕将一封秘信徐徐展开。于是麦黄初秋之际,楼兰王宣布迎回失散十五年的王姊。再次相见,昔日的少年已是治国数年的君王,阅尽沧桑的双眼却仍依稀着当年的诚挚。时岁变迁的感慨不过一瞬而逝,王洛不由看向扎莫罕身旁的紫衣女子,乌目与棕瞳一对,皆各自暗露疑虑提防的锋芒。
东宛不大娴熟的行了楼兰的仪礼,语气生疏的唤了声“陛下”。紫衣的王后对东宛却无看待王洛的谨慎,一伸手便将她扶起:“快不必多礼。”扎莫罕见东宛双手绞着裙裾,似不自在却硬是倔强不屈,心头不觉生起一丝柔情,说到:“既是一家人,若非人前,叫舅舅便好。”
东宛忽的杂乱了细密的心思,一脸惊讶的望向他。王后的神色亦如飘摇的紫衣般恬柔:“如此,唤我舅妈便也是了。”
王洛窥着东宛恍如震动的神情,眼中忽闪过一丝情愫,却又立即沉静如初。
因为地域不利行事之故,王洛终决定离开汉地,远赴西国。十五年后的同日,王洛踏上扎莫罕当年行经的路径,只驾着一辆轻车,便穿过再度开启的遁空隐道,驻足于陌生的原野草木。
王洛早已从行商汉地的西国商贾中得知楼兰国君继位之事,她于是修书送达扎莫罕,愿得一处庇护。在扎莫罕的追问中,王洛遂道明来意,同有此意的扎莫罕深虑之后,表明愿倾力相助。然而她未料到身为国君的扎莫罕为令她便于行事,竟给了她公主的名衔,虽是先王确有因乱而失的女儿,但正如扎莫罕多年之后仍称她为“姐姐”一般,是对她一如十五年前的敬佩和知恩。
楼兰之民尽皆将公主多年后的回国相认视为传奇佳事,与楼兰交好的诸国亦派遣使者前来道贺。举国欢庆里,被封为郡主的东宛丝毫不知实情,为了王洛莫名的隐瞒又增一层怒火。而唯有知情者独处喧嚣僻静,忽现西国的王洛是在一盘落子九载的残棋上另辟疆域,重开赌局。
王洛缓缓收回目光里的神思,如夜的瞳孔中映入了另一张面容。端坐在侧的姬丽娜仍是一袭惯常的紫衣,唯独袖口和裙角有银色的花纹缭绕。虽已在宫中历经数年,她身上依旧存留着原野的气息,那双琥珀的眼瞳即便在此沉郁之下仍不改清澈。自王洛与之初谈之后,她亦为此耗尽心血,义无反顾的生死命运投掷其间。
那一日,王后的宫闱重门深锁,唯独微光透窗而过。空寂的宫室里,唯有两名女子默然相对。王洛虽处异国而不改暗红的深衣,对面的姬丽娜仍身着初见那日的紫色衣裙。阳光披洒得姬丽娜棕色的鬈发如同静止的柔波,一双棕瞳已褪去了先前的戒备,而透出了那股源自天性的执着和纯真。王洛正是从这双绝无恶念的眼睛里确信了她的自陈,并由最初的警惕转变为结盟的劝说。
宫室里寂静得只剩光阴流逝的声音。两双深浅异色的瞳眸相对而视,昆仑的石灵与荒野的赤狐,何其相似,又何其不同。
“不愿助此事一臂之力么?”王洛清冷的声音更使宫闱如冰室般空旷。
对面之人静默许久,回应之声如琉璃相碰:“这不是我们能够承受的危险,对付邪灵绝非我们足以担当的重任。”
“若连我们都弃之不顾,西国之内还有何人敢挈领其首?凡人间纵有统帅,也不过匹夫之勇,而三十六国终将永陷惶恐之中。”
姬丽娜眼中流动着琥珀似的异彩,她的眼睛太过美丽,以至所见之人时常因此忽略了她同样动人的容颜。她的语气一如起初,未有丝毫动摇:“岂有人甘陷于如今这般的境地?然你虽有此志,却无足够的胜算。纵是行事隐秘,而一旦败露,又岂止灭顶?你既已体会过失去,便该知晓那是何其的疼痛。我并无你心怀万民的大义,我不过是个但求一世安稳的自私之人。”
旧日的伤口虽已结痂,却因姬丽娜一句无心言语,撕扯出压抑了数百日夜的噬心之痛,两年前那轮浸血的明月一霎那侵蚀视野。王洛死死将十指掐入掌心,似对着姬丽娜爆发出满腔的恨怒:“无所作为便不会失去吗?意念成灰就能保一世安稳吗?每一年的献祭都令盘踞天山的邪灵愈加强大,当有一日西国已被她全然置于股掌,你还有何底气可保谁无虞?你纵然对此无动于衷,难道以为但凭三言两语,就能劝得你的夫君转意?他若执意如此,你难道竟能狠心弃之于不顾?”
王洛的目光悲愤而盛怒,利爪般扣住了姬丽娜心脉的弱处,将坚定的眼神震出一道裂缝。
“人妖殊途,乃是天道,你本就已孤注一掷,此时却又何必胆怯畏缩?普天之下的对弈从未有必胜之局,你又何必因此不敢下注?你若入了此局,此场博弈便多一分胜算。输了不过是一条性命,赢了却可换西国千秋无虑,可换他一世太平。”
那一道裂缝崩毁了姬丽娜眼中的铁壁铜城,丢盔弃甲的神情下,是她苍白如雪的面容。她的目光直透入王洛墨色的深瞳,终于将奋涌的情愫压在了波澜之中。彷徨的空阔里,只听见迸出玉齿的语句字字坚决,宛如破釜沉舟:
“我下注。”
内堂中的沉重气息并光阴流逝而略有减轻,反而在夜幕初降的黄昏达到了至极。密谋的三人在计划前皆各有要事,而前去护送东宛的侍卫又回报翻遍了宫中也找不到郡主的踪迹。王洛焦躁里不由怒气冲天,却不能在期年的占卜之际耗费精力,而视卜卦轻如举手的图格国师又被限制在祭祀之前不可猜寻他事。王洛只得下令侍卫撬地翻瓦的搜寻,正愠怒间,王宫的侍从忽报国师请见。
三人重聚内堂时正值日落,而当图格国师踏入堂室之时,太阳已完全没入了西山,余光皆被夜色浸染。他仿佛携卷着夜幕而来,当他手中胡杨长杖顶端的玉石褪去了白昼的最后一丝光彩,他便已立在内堂中央。烛光曳曳,驱除了他身上每一丝的晦暗,唯独照亮他宛如金丝的鬈发、湛蓝沉静的双眸和苍白瘦削的脸庞。他蓝色巫袍下的身躯庄严行礼,而被他握在手中的正是月祭的名单。
每年月祭的人选名单总是随着夜幕一同降落,根据不同国师的能力,或速或缓,都可在子夜之前得出。图格国师无论冬夏都显出一副病弱之态,而他法力却与孱弱的身体恰恰相反。
他持杖而前,神色凝重的向扎莫罕献上祭祀的名单。扎莫罕默然扫过羊皮纸,却在最末一个名字上停驻了讶异的目光,一旁的姬丽娜和王洛同样为此面露惊诧。图格却似是对此情形了然于心,他眼中除了肃穆的凝重再无其他神情。他凝望着国君,等待着命令的下达。
扎莫罕抬起目光,蓝色的眼睛里深沉得看不出神情:“今日子夜,按照名单兵分五处。名单上最后的那个名字,在月祭之前莫要公开。”
身着蓝袍的国师持杖告退,扎莫罕的双手不自觉的将纸卷掐出一道道沟壑般的褶皱。纸上的五个姓名因为这外力的压迫而模糊不清,却隐隐能看见最后的那一笔墨迹,似用悲痛的情绪镌刻出那个将死的魂灵:
拉契亚-林班。
图格迎着渐沉的暮色踽踽而行,夜风吹着他单薄的背影愈发消瘦。他忽然听见有人逆风呼唤自己留步,回身看见的竟是楼兰在失踪十五年后重归故国的公主。
图格对着王洛恭敬行礼,他知道自己无需问询原因,对面之人自会一一说明。
图格未曾感到自己视物的目光有多透彻,而仍被数重谜团所围困。他被扎莫罕拜为国师已有时日,并非不熟悉国君的行事。王洛虽被召为公主,却绝不可能是遗失的王族。他虽得扎莫罕信任,却未被告知实情,而王洛对他也素有疑心。王洛虽深得国君敬重,而视远谋深,行事杀伐果断,虽锋芒尽敛,却无人不惧其声威,绝不仅池鱼之志,他对王洛也同样心怀谨慎。他早已察觉王洛绝非凡俗之人,而与扎莫罕似在暗中行何隐秘,然他虽有玉杖的等级,却丝法对王洛有毫无察悉。他因此断定王洛若非深不可测的巫师,定是修行人世的精灵。
二人互怀着隐秘的敌意,暗中互有窥伺,明里更不相谋。图格虽未觉察王洛有所不明之念,然以其城府却无敢大意。他此刻望着王洛,虽是未显神情,心中却已然讶意。
然而王洛此时并非全然平素的端庄沉静,眼神中竟似有所不安忧虑。她出声低沉询问:“我有一事不明,还请国师相教。”
图格低头应答:“公主屈尊,还请明示。”
“陛下今方年少,膝下并无子嗣。若陛下膝下有女满十五之龄,天山之主欲以之为祭,然陛下不忍,国师当如何取舍?”
图格闻言一怔,徐而说:“陛下如不献弱女,则楼兰万民将灭,身为国师亦难从命。然陛下若有他法可免于斯,则可以一试。”
王洛的神色忽在晦暗中一闪:“若是此法凶险,成则可以救万民之女,败则国破城倾,国师又如何断决?”
图格投出不解的目光,而语气里却不改坚定:“若此计足以救万民,则拼死亦足以一试。若因败之可惧而弃于行事,定终无翻身之时。”
王洛的双眸忽然明亮,神情里竟像有一丝宽心。图格早已疑惑至极,无数的疑虑和猜测在脑中轰然撞击,他忍不住询问道:“公主此言是在试探臣下对陛下的忠心,还是……”
还是一切正因谋划此计。
他已经猜到了,这一点王洛不可能想不到。然而她却只是抬头望着苍茫的天际:“今晚子时虽是皓月最明之刻,亦是夜色最深之时。子夜时分,诸事不宜。”
图格尚在思虑她话里的深意,却听王洛忽然问道:“国师似与郡主尚无嫌隙?”
“嫌隙”一词在图格听来甚为离奇。他起初虽因王洛之故而对东宛亦有疑心,也同样未能以法力察悉。然而东宛虽似言行沉稳,天性中暗藏坚韧之气,却仍与十岁孩童一般天真。故而图格虽与王洛暗有针锋,对东宛却无所顾忌,反而友善。这一点却不定为王洛所知。他于是答道:“臣下无有此心,公主多虑。”
王洛闻言点头,却被深沉的暮色遮掩了神情:“如此甚好。郡主生性直拗缺礼,若有不敬,还请国师担待一二。”
图格惊异的看向王洛,正满腔不安困惑欲以相问,然而王洛不过振袖回身,便被风吹去了那一袭绛红深衣,徐徐渐远,终没入夜色之中。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