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完冬天，萧条了一阵的废品站又呈现出了一派忙碌的景象。张爱国和他的儿子经过这一段时间的休整，以更好的精神投入了他们的事业中，刘小兰便自然而然的把照顾牛秋春的重担扛了起来。
不到十点，刘小兰骑着她的三轮车回来了。刚跨进院门，还没等她把车停到角落去，张爱牛朗朗的招呼声响起。
“阿姨，你回来了。”
张爱牛的头上戴着一顶黑色的鸭舌帽，帽沿很短，眼睛以下的部位全都暴露在了灼灼的日光中。他的上身穿着一件深蓝色的棉纺长袖，下身穿着一条黑色的尼龙长裤，脚上踩着一双廉价的塑料拖鞋，做起事来有模有样，动作麻利得很。
他冲着刘小兰笑时，露出一口齐齐整整的白牙。他的脸在那一片日光下黑得发亮，像一匹深棕色骏马的毛皮一样，闪着一层盈盈的光泽。他的笑容明亮而欢快，很难想象这样的笑容下掩藏着一份叫他难以言说的苦闷。
这个孩子纯真的笑容，荡涤了刘小兰这颗斑驳的心。
“爱牛，快进屋歇会儿去。阿姨帮你弄完这一堆。”
刘小兰说着便朝着那堆废纸皮走去，这段时间纸皮的行情很好，上门交货的人便多了起来。
“阿姨，不用了，你去休息吧！这里我一会儿就弄完了。”
“爱牛，你先坐会儿，我来弄。”
刘小兰不顾阻饶撸起袖子干了起来，弄得张爱牛不知所措。他不时地望向院门口，心里有点虚，他爸反复叮嘱过他不可以让阿姨帮忙做这些活。
一想到他爸这会儿随时就可能回来，他哭丧着脸，有些气鼓鼓的推开了刘小兰。
“阿姨，我爸就要回来了，他要看见你做这些活，又要骂我了。”
“没事的，我搭把手一会儿就整好了。”
刘小兰不知这个孩子的心思，见他一副又气又急的表情，脸和耳根都红了一大片，汗从额头上一溜溜的往下流了满脸。
“你爸……今天又去交货了？”
刘小兰抬眼迅速将废品站里外扫视了一眼，才发现那抹忙碌的身影不在。然后装作一副莫不经心的样子淡淡的又问。
“你爸什么时候出去的，我出去时，他还在睡觉呢！”
“刚出去不久，我妈的身上捂出了褥疮，他去买药了。”
张爱牛说着，脸就沉了下来。几年了，他妈还是躺在那儿一动不动，可他爸和面前这个女人的感情却是越来越深，他的内心里隐隐的升起了一股强烈的危机感。
刘小兰回避着张爱牛此刻向她直直投射过来的焦灼目光，这双眼睛里似有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可这张脸却如冰霜一样冷，这个孩子突然叫她感到很陌生。
“爱牛，对不起，是我没有照顾好你妈。”
刘小兰又把事情揽在自己的身上，不过，她确实是这么认为的。以前她每周都会给病人换洗一次床单，可现在她是有些力不从心了，只能半月或者一个月换洗一次。照顾好牛秋春已经让她心力交瘁，还不说一家人的一日三餐，更不用说她每天赶清早出去贴几个小时的广告纸。
“都是我大意了，以后她的衣物床单还得常换常洗。”
“阿姨，你别这么说，要不是你，我妈怕是都没了。”
张爱牛这句话也确是发自肺腑的感动之词，他这会儿内心里又被另一种情感充斥着。他见刘小兰说这话时反倒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一张脸在这个孩子的面前涨红了一大片。
“阿姨，多亏了你。要是没有你，我们家这日子不知道要变什么样了。”
张爱牛为自己刚刚存的那点歪心思感到羞愧，又急着把他现下的感激之情要表达出来。他却不知道他这句无意的话，让刘小兰的愧疚之心更加深重。
“爱牛，要不是我，你们一家三口的日子可好着呢！”
刘小兰淡淡的笑了笑，她对着这个孩子说话时，在心里为自己的罪恶又加了一等。她算了算，她不光破坏了她自己的家庭，现在把她同学的家庭也破坏了。
“阿姨，你别这么想，这事不怪你。”
“怎么不怪我呢？你妈要不是为了我，也不会出这事。”
“阿姨，这事真不怪你，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我妈有祸，迟早要被撞的。”
张爱牛这话一说出口，他把刘小兰逗笑了，他自己也跟着笑。他说话说得急起来，说出来的话就不在脑子里过一回了。刘小兰故意瞪着眼睛瞅着他，嘴上却十分宠溺的笑着说。
“你这孩子，说的些什么话呢！净瞎说。”
她的神情一会儿变得很张扬，刘小兰突然对张爱牛说。
“爱牛，要不……我们去买个藤条躺椅来，白天让你妈躺在那上面，既凉快又透风。我们也不用老给她翻身子，还省心省力，搞不好褥疮就好了。”
“好，好，这个主意好，我现在就去买一个回来。”
张爱牛不假思索的连连说好，他说着就往外面走去，两个乌黑的手掌板合在一起拍了几下，然后又把那一对脏手往衣服上擦。背部的棉纺衣服已经被汗水沁湿了一大片，紧贴在后背上，现出他那已十分强健的背脊。
“爱牛，你急什么，来，到我这里拿了钱再去。”
刘小兰瞅着张爱牛的样子又笑了，他走路走得急，把右脚的拖鞋甩掉了。他调转过头来，显得很不好意思的朝着她笑了笑，忙不迭地套上鞋子还是往门外走，边走边大声说。
“我先去拿了藤椅来，让我爸再去给钱。
刘小兰从这张快活的脸上看到了一个孩子的天真，张爱牛这会儿倒像个孩子了。这个孩子对母亲的爱如此深厚，而自己的孩子回来后，也会不会如这个孩子一般与我亲近呢？
不一会儿，张爱牛空着手回来了。也不算是空着手的，他的手里提着两只拖鞋，赤脚踩在地上。他垂头丧气的走进来，进门就把那对拖鞋扔到垃圾堆去了，他满脸恨恨地说，“什么烂鞋子，才到路口，鞋子两边的鞋帮断了。”
“你呀！还是那么急躁，又不差这一时半会儿。这事就让阿姨去弄，来，我们进屋吃块冰西瓜去。”
刘小兰充满爱怜的拉着这个孩子的手，直往屋内走去。
“不吃了，做完活了再吃。我爸说明天可能有雨，我们得赶紧把这两堆纸皮整理好。”
张爱牛最爱吃冰西瓜，他爸每天都会给他买一个，像哄骗一个孩子为他做事。此时此刻，太阳已经把他的全身烤得发热发烫，他很想进去痛痛快快的吃两块冰西瓜解解暑气，吹一吹电风扇，再看一看电视。可他就怕自己一放松下来，又提不起斗志从那凉爽的屋里再来到这火热的顶棚下。
“爱牛，你还只是个孩子，做事得悠着点，别把身体搞跨了。”
“阿姨，没事，我的身体结实着呢！”
张爱牛说着把袖口挽起来，用力的握紧了两个拳头，使手臂上的肌肉线条看上去十分的壮硕。
正在这时，张爱国回来了。他还没把车子停稳，就把他儿子责备了一番。
“爱牛，你这孩子，怎么又让阿姨做这些粗活呢？”
刘小兰正要为张爱牛辩解一番时，张爱国已经大步朝着她走来。他还没有走出几步远，摩托车在他的身后轰隆一声倒了下去。张爱国忙又折回去，把车扶了起来，满满一袋子的菜洒落一地。
“呦！你看我，车也没停稳。”
张爱国望着刘小兰笑，一面笑一面不停的摸自己的后脑勺。刘小兰也望着他笑，款款走到他的身旁，蹲下身去捡起散落地上的菜。
“小兰，你去休息吧！这里让我来。”
张爱国背对着他儿子一把握住了就小兰的手。
“没事，你去帮爱牛整货去，这里让我来就好。”
刘小兰红着脸瞅了眼张爱牛，见他早已背对着他们俩在埋头整货，她又瞅了眼张爱国，避开他那火热的目光，抽回了手。
地上的袋子里有一只大乌鸡，一条大草鱼，还有一些煲汤的中药材没有洒落出来。十几只鸡蛋已经全部滚落在地面上，蛋液流得到处都是。还有西红柿，土豆也散落四处，有的滚进了废品堆里。张爱国把两个西红柿捡起来捏在一只手里，他瞅着刘小兰露出满脸的关切之色，用十分低沉的声音又说。
“小兰，天这么热，你要多休息。你看你，气色越来越不好了。我以后每周都去买一只乌鸡来给你炖点补汤喝。”
“张哥，你去帮爱牛递纸皮吧！我把菜收拾了进去做饭吃。”
刘小兰怎会不知道张爱国的心思，她看到袋子里的菜时，就看到了他那颗滚烫的心。
张爱国收到刘小兰那双眼睛里发出来的指令后，站起身来直朝着张爱牛走过去，又听得他用一种不容置否的语气，大声朝他儿子嚷起来。
“爱牛，你也下来，你和阿姨进屋休息去，这里让我来就行了。”
“不了，你和阿姨进去吧！”
张爱牛头也不回的说，手也不停的做。张爱国瞅着他儿子的背影笑，突然转身又走到摩托车旁去，从车把手上取下一个袋子。
“呦，我差点忘了，我买了烤鸭回来给你们吃。爱牛，快下来，进屋趁热吃了。”
张爱牛再也无法抵挡一只烤鸭的诱惑，他一听到有烤鸭吃，丢掉手里的纸皮就朝着他爸跑过去。一只烤鸭让他的孩子天性全露了出来，他进屋手也没洗先抓了一只鸭腿啃起来。刘小兰望着他的样子，不禁笑起来说道。
“爱牛，你这是把细菌也一起吃了。”
“呵呵，让我先吃了这鸭腿。”
“你呀！跟你妈一个样。”
刘小兰想起了牛秋春吃烤鸭的样子，她见张爱牛那双满是污垢的手抓着那只烤得焦黄酥脆的鸭腿，满手满嘴都沾上了红色的油污。她转身拿来了一条湿毛巾递给他后，又从冰箱里拿来了一块西瓜。
“爱牛，你慢点吃，急什么，先拿毛巾揩了手，坐下来慢慢吃。”
张爱牛还是站在桌旁没有坐下的意思，也没有拿毛巾揩手，他把刘小兰递给他的毛巾胡乱的擦了一把脸后就随手扔在了桌上。
“阿姨，来，你也吃一个。”
张爱牛已经吃完了一个鸭腿，伸手又拿起了另一个鸭腿，他见刘小兰给他端来了西瓜，才想起来自己应该谦让一下。
“你吃吧！我吃不得这油腻的东西，你坐下慢慢吃，把西瓜也吃完。”
“阿姨，这烤鸭好吃，你吃一小块。”
张爱牛说着拿他的脏手撕下了一只鸭翅递给刘小兰。刘小兰见他那只又油腻又脏的手举着一只鸭翅直朝她走来，她忙转身往厨房走去。一面走一面侧着身子连连说。
“快别拿来，我真吃不得这油腻的东西。”
刘小兰本来要走到厨房去做饭的，却是先给这个贪吃的孩子打来了一盆水，她实在是看不得这双满是油污的手不停的往嘴里塞东西。
“爱牛，先洗手再吃。你看，你的料包都没打开，你去洗手，我给你拌好了再吃，你一会儿吃更好吃了。”
刘小兰不由分说地把烤鸭拿到厨房去，放到一个盘子里拌好了才端出来。这会儿，张爱牛已经吃完了那块西瓜，自个儿又拿了一块出来在啃着。他倒是把那双脏手洗了，刘小兰端着那盆混浊的污水出去时，胃里翻腾了一阵。
火红的夕阳，一团团，一片片的铺在天上，像一块块光彩夺目的地毯。当太阳缓缓西沉的时候把罩在废品站东边角落里的深红色的暮光也一点点的变淡，朝着西边逐渐散去。
暮光变得越来越深沉，墨黑色的夜滚滚来临，废品站的顶棚上亮起了两盏昏黄的灯。这一天风风火火的干下来，张爱国是真累了。他瘫坐在地面上，从裤兜里摸出烟包，抽出一支香烟点上，深一口浅一口，烟雾一团团升起，罩住了那张疲倦不堪的大脸。
这会儿，他望着面前这一堆如山高的码得齐齐整整的废纸皮，他的心倒安稳了。管它明天下雨还是下雪，他不怕纸皮被雨打湿了而掉价。吸完这支烟，他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裤管，以一副昂扬的精神往亮堂堂的屋内走去。
刘小兰已经做好了一桌饭菜，饭桌上的三个方位也摆上了三副碗筷，那个摆在菜碗中间的汤钵子里正往外冒着一缕缕清薄的热气。张爱国瞅着这一桌饭菜，通身的疲倦感顿时消散，内心里喷涌出一股热流贯穿他的全身。这时，刘小兰笑意吟吟地朝着他走过来，将一杯冒着热气的绿茶递给他，柔声说道。
“张哥，累了吧！先喝点茶了再吃饭。”
“嗯，好，这茶……”张爱国接过杯子，把鼻子抵在杯口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说，“好茶，这茶可真香。”
刘小兰瞅着张爱国这一副神情迷醉的样子，她的内心里如有一股暖流缓缓灌入，让她感到十分丰盈，幸福。她避开张爱国那双灼热的目光，刻意使自己显得很镇定，使这种巨大的幸福感不要在脸上流露出来。
“张哥，你叫爱牛一起先吃吧！我先给秋春喂点汤喝。”
刘小兰说着拿了只碗，先拿汤勺在汤钵子里搅了一下，碗口顿时热气腾腾。她匀了两勺乌鸡汤倒进瓷碗里。她端着这碗汤，正要转身走开时，张爱国放下茶杯拦住了她。
“小兰，让我去喂吧！你趁热喝了这碗汤。”
“我不饿，刚刚在厨房里喝了一碗。”
刘小兰为了让张爱国放心，故意撒了个慌，她不习惯撒谎，说话不看着张爱国，一双大眼睛显得很不安份的盯着地面。使张爱国一点也不相信她的宽慰之词。
“那你再喝一点，我专门买来为你补身体的。你看看你身体这么虚，虚得我的心也跟着慌了。”
张爱国无意中说出了一句直白的情话，刘小兰那张脸刷地红了，他的脸也红了。他们谁也没有看到对方的脸，刘小兰端着那碗汤往牛秋春的房间走去了。
过了好一会儿，刘小兰的手里端着一个空碗出来，饭桌上的饭菜还没开动，张爱国父子俩一人坐一方，相对而坐着。
“来，小兰，坐下吃饭。”
张爱国说着迫不及待的举起了筷子，张爱牛吃完了那一只烤鸭，心里还腻得没有胃口，便只盛了一碗汤不急不慢的喝着，和吃烤鸭的样子完全不一样了。
“张哥，怕是天太热了，秋春的身上才捂出褥疮的。”
“唉，可不是嘛！她像一块石头一样一动不动的躺在那儿，石头也长青苔了。”
张爱国紧皱着他那对宽厚的眉毛，重重地叹了一气又说，“要不是你给她洗得清清爽爽，她那身肉怕是都要臭了。”
张爱国搁下刚刚才举起的筷子，双手往前额摸去。那一头粗硬的毛发像细刷子一样，根根分明的竖立着，灯光下也能看见上面铺满了厚厚的一层灰尘。刘小兰直盯着这张满脸沧桑的脸，这会儿一点也不感到羞怯。
“张哥，喝点汤吧！天热，汗流得多了，身子也虚！”
刘小兰盛好了满满的一碗汤摆在张爱国的面前，她想起了买藤椅的事，便把上午她和张爱牛商量的事说了出来。张爱国感觉这个办法非常可行，嘴里心里都直说好。
“哎呀！我怎么就没想到这个事呢？买，我下午就去买，这样你也不用费力给她翻身了。”
张爱国端起汤碗喝了两大口汤，又喜滋滋地对刘小兰说，“这汤真鲜，小兰，你快坐下再喝点。”
张爱牛漫不经心的喝着碗里的汤，眼睛却盯着他爸如此快活的和另一个女人谈笑风生。他闷闷地喝完了汤，站起来用低沉的声音冷冷地说，“你们慢慢吃吧，我进去陪妈坐坐。”
张爱国见他儿子摆出这一副低落的神情，他不知儿子为了什么事不开心，连饭也不吃了，想叫住他时，刘小兰坐在了张爱牛刚刚坐过的凳子上，笑望着他解了他的疑惑，“爱牛是个孝顺的好孩子，他担忧他妈呢！”
“那倒是，他从小和他妈亲得很。怪不得饭也不吃了，对我哭丧着脸。”
“他中午吃多了烤鸭，可能太油腻了，倒了胃口。”
“这孩子……”
张爱国叹了一气，望着刘小兰笑了笑，大口吃起了饭菜。
今天晚上，刘小兰还有一件大事要完成。
饭后收拾妥当，她拿着一把剪刀和一大块丝绸的布料来到牛秋春的房间，张爱国跟在他的身后一起走进来。牛秋春的脑袋里已经有了一点意识，听见声响，她的眼皮先是微微的颤抖一番，紧接着一点点的张开，张到半开的样子，她看到两个身影朝着她走来。
“秋春，又该给你剪头发了，天热了，头发越短越凉快。”
刘小兰轻轻地走到床沿边，俯身凑近牛秋春的耳边。张爱牛听到这话，忙把凳子让给了刘小兰坐，他转身走到墙角把轮椅推到床边，他正要去搬动病人的身体时，张爱国拉开了他，“爱牛，你走开，我来抱。”
牛叔春骨架子大，抱起来特别沉，张爱国鼓足了劲，牙关紧咬着，两边的腮帮子鼓起来，他一鼓作气打横将病人抱了起来。
“爱牛，你去准备洗澡盆和热水，我给你妈剪完头发马上洗澡洗头发，不然细碎的头发落在身上痒得受不了。”
“好，我马上去准备。”
刘小兰说着已将绸布围住了牛秋春的脖颈，她的左手拿着一把梳子，右手拿着剪刀，熟练而麻利地剪得那些细细碎碎的毛发纷纷扬扬的落下来，落在绸布上后又滑落在地面上，整个房间里只听得剪刀发出的簌簌声。
“小兰阿姨，我妈这下又该舒服多了……”
张爱牛站在旁边看着刘小兰俨然变成了一个熟练的美发师，不由得发出一番赞叹，“阿姨，你这技术怕是比理发师还要好了。”
“爱牛！你别哄阿姨开心了。你妈从来不留长头发的，短头发利落，爽快。我要是再不给她剪，她怕是在心里要骂我了……”
刘小兰停下手里的动作，弯下腰去，低头望了牛秋春一眼。
牛秋春的嘴角动了一下，眼皮往上抬了抬，虽然眼睛还是完全张不开，可她的手指有意识的在轮椅上动了两下。
张爱牛看到了牛秋春这个看似不起眼的小动作，他欣喜的叫起来。
“阿姨，你快看，你说的话我妈听到了，她的手指刚刚动了两下。”
“我看到了，我们没事的时候就像这样说说她，不定哪天，她就会醒过来。”
刘小兰听到张爱牛的嚷嚷声，没有感到有多惊奇。她将牛秋春的头发修剪得像个男士平头后，她又拿来了剃刀，小心翼翼地修理着额前，鬓角和后颈部的碎发。
牛秋春在刘小兰的一番拾掇下瞬间变了个模样，许是她自己也感受到了这股清凉，她的脸上露出了一副开心的神情，她又用另一只手的食指在另一边的轮椅杆子上连敲了好几下。
刘小兰拆开了那块绸布，走开几步，她抖了抖绸布上的毛发。
“快了，快了，等你醒来，就会记起那个地方了。
刘小兰对牛秋春的反应感到欣喜，她无比欢欣的在心里这样想着。她这样想着，感觉希望就已经握在了自己的手中。刘小兰绕着牛秋春转了一圈，她对自己剪的头发感到很是满意。
“爱牛，水准备好了吗？”
“早好了，我把热水提过来。”
张爱牛说着就走了出去，屋子里的电风扇把碎发吹得飘散四处，刘小兰收好理发器具又拿来扫把清扫碎发。
等张爱牛将一大桶热水提来，张爱国将热水倒进了澡盆子里，笑着对他儿子说，“牛牛，你去休息吧！这里，让我和小兰阿姨来弄就好了……”
张爱国说着已准备好了毛巾，花露水，香皂。
“小兰，忙了一整天了，累了吧？你先歇会儿，我来给她洗就行了。”
“没事，这种事你们弄不好，还是让我来。”
刘小兰的额头上冒出了一层细细密密的汗，她往额头上摸了一把汗，尽管她确实已经精疲力尽，她还是拒绝了张爱国的提议。她又接着说，“你也累了一天了，先去休息吧！”
张爱国这会儿来了精神，忙又说。
“我不累，我比你力气大。” 他顿了顿又说，“那……我先给她把衣服脱了……”
“好，我帮你一起脱。”
于是，刘小兰让张爱国挪动牛秋春的身子，她迅速的将病人的衣服剥落干净，牛秋春赤条条的被张爱国打横抱起来放进了洗澡盆里。
“小兰，可苦了你了……”
张爱国看到刘小兰因刚刚那一番急切的动作而大口喘气，他不禁又升起了一股怜惜之情，紧紧地握住了她那双手。
刘小兰看到张爱国的那双眼睛里波光粼粼，突然有一滴泪从他的右眼角滑落下来。张爱国立刻把头低下去，自己在一个女人面前掉了眼泪，他感到很不好意思。
“张哥，我不苦，这几年，因为我……倒真把你们苦了。”
刘小兰说着难以抑制的热泪盈眶，两行热泪从眼角淌过脸颊留下来，她忘情的反手拽紧了张爱国那肥厚的大手掌。这会儿，她不是因为一种无法言语的爱情而动情，而是一种无比深重的愧疚之情而动容。她带着一双泪眼望着张爱国的头顶，她笑了笑，用十分轻柔的声音说，“张哥，你头上都长出白头发了。呆会儿，我帮你把头发也收拾一下吧！”
“好啊！你先把她收拾了，再来收拾我。”
张爱国望着刘小兰灿然一笑，他故意打趣道，其实，他的话里有他其它的心思。他伸开刘小兰的手时，在她的手背上亲了一口。刘小兰的脸瞬间涨得通红，她忙低下了头，露出一脸的娇羞之态。
这一幕，出现在了牛秋春半眯着的眼睛里。灯光是暗黄的，她眼里的影像也是略显模糊的，可她的眼里泛起了明亮的如星火的泪光。
张爱国重新把牛秋春安顿在轮椅上，他端起桌上的水杯给她喂了些水。然后推着轮椅走出屋子。他把接下来的事交给了他的儿子，对着他儿子吩咐道。
“爱牛，这会儿你妈舒服了，你带她在院子里透透气。”
张爱国把事交给他儿子后，自己倒像个孩子一样乐癫癫地又走进了牛秋春的房间。他一屁股坐在了凳子上，舒服的闭上了眼睛，等着刘小兰给他剪头发。
刘小兰看着他略有些孩子气的模样笑了起来，又抖开刚折叠好的绸布，把张爱国那汗水直流的脖颈围住了，刘小兰站在他的背后能闻见一股扑鼻而来的汗臭味。
刘小兰开始神情专注的修理着他那一头糟乱的头发，拿着剃刀把两腮处及下巴处的胡须一起也刮得干干净净。当她开始修理他嘴边的胡须时，张爱国鼻孔里冒出的火热气息直喷在她的手背上，使她的心也跟着颤抖。刘小兰的手有些发抖，心思也跟着这股气息上下起伏。
“小兰，小兰……”
张爱国一把抓住她颤抖的双手，贴近嘴边不断的用嘴唇摩挲着。
刘小兰已经没法专心的握住那把剪刀，便任由他抓着她的手掌揉着，咬着。这股汗臭味好像越浓烈了，反而让她情不自禁的将她的身子朝前紧贴着他早已汗湿的后背。刘小兰的脸上也像身上一样燥热难耐，一溜溜的热汗冒出来，她将这张火热的脸紧紧的贴上那张黝黑的大饼脸。
“张哥，张哥……”
刘小兰轻柔的声音在张爱国的耳边响起，她伸出双手环住了这个男人同样燥热的脖颈。
张爱国腾地站起来，一手扯掉了落满了碎发的绸布，随手把澡盆里的那条给牛秋春洗过澡的湿毛巾胡乱的擦了一把脸。他又把刘小兰还握在手里的剪子，剃刀通通拿走，随手扔在了地上。刘小兰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被他打横抱了起来，两具火热而湿透的身体倒在了牛秋春的床上，像蛇一样的紧紧的缠绕在了一起。整个房子里升起的火热气息像一团熊熊大火在燃烧一般。
张爱牛回屋来拿蒲扇时撞见了这一幕，他怔怔望了一会儿，默默地退了出去。
“妈，我推你去院子那边看会儿星星吧！今晚的星星很多，很明亮……”
张爱牛的眼角禽满了泪水，推着轮椅去到院子的另一边。
过了好一会儿，刘小兰的手里抱着一堆衣物，床单出来，后面跟着神清气爽的张爱国给她拿着大澡盆。
“爱牛，你怎么推着你妈到这里来了，这里没风，堂屋门口有穿堂风，那里凉快。”
张爱牛这会儿心里乱得很，他仰着头望着天上，并没有搭理刘小兰。
刘小兰便顺着他的的视线，也望向明亮的夜空，又笑说道。
“今晚的星星可真多啊！牛牛，你去把房间里的那把小蒲扇拿来，给你妈妈扇扇，这角落里蚊虫很多，省得你妈被蚊虫咬了……”
刘小兰说着话时，拧开了水龙头。下面放好了大澡盆，她把怀里的一堆衣物扔了进去，倒上了洗衣粉，整个人站在澡盆子里不停的踩踏着，白白的泡沫水从盆子里漫了出来。经过这一天的折腾，她的手腕已经使不上力气，她只有把脚也派上用场。
张爱牛把视线转到刘小兰的身上，泛白的月光下，她瘦弱的身子在水池旁拖出一道更加细长的影子。夜很安静，只听得她的脚踩得衣物在水盆里发出一阵阵的踩踏声。
面前的这个女人让他又爱又恨。她对这个家的付出以及对自己的关爱，张爱牛是感动于怀的。而他对老爸的孤单和无助也是能深刻感受的，他爸那双灰暗的眼睛只有面对她时才会显现出那一缕鲜活的神彩。
可他妈还活着，还没有成为过去式，每每想到这里，他又无法接受这个女人的善意。张爱牛的心里越来越矛盾，爱与恨在他的心里不停的变来变去。对他妈妈，张爱牛却又充满了愧疚，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把这段秘密藏在心里？
张爱牛的心里又有了一条清晰的思路，他便默不出声的推着轮椅走开。他快到堂屋口，爸爸又从屋内走了出来。嘴里叼着一支烟，脸上是一副悠然自得的神情。他那一头糟乱的头发已经被打理得齐齐整整，胡须也修得干干净净，他换上了清爽的衣服。
张爱牛瞅了他一眼，心里说不出什么感觉，想喊他一声，喉咙动了动，终究没有喊出口。
“牛牛，你推着你妈妈看会儿电视吧！”
张爱国笑望着他儿子，说完便头也不回的走向刘小兰。他依旧坐在刘小兰旁边的石墩上，一边抽着烟，一边陪着她说话。
柔美的月光洒在他们的身上，他们的脸尽管现出了无比沧桑的岁月，却露出一副宁静安详的神态。不时有两三只野猫来凑热闹，它们的屁股后面竖起尾巴，左右摇摆，缓缓的在他们身边溜过，地上拖起一道道影子，也喵喵喵的叫上几声。
岁月静好，正是此情此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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