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春季,大雨如注的傍晚。
一位小比丘尼在寺庙的山门前,发现一名昏倒的男子。
小尼见他浑身湿透,衣衫褴褛,昏迷不醒,不禁生出恻隐之心,于是前去禀告住持。
住持吩咐众人将他安置在厢房,并亲自为他把脉问诊。
斗室中,摇曳的烛光下,住持看着沉睡中的男子,久久沉寂。随后她面无波澜地开了药方,嘱咐小尼去采药煎熬,然后转身离开。
住持医术甚好,几剂药下去,男子便已痊愈。离寺之前,男子提出面谢住持,住持请他到茶室饮茶。
窗外春寒料峭,室内茶香满屋。住持坐在灰扑扑的幔帐后面,小尼引他入座,并奉上青花瓷茶盏,男子品了一口,鲜醇甘美,由衷赞道:“真是好茶。”
住持隔着幔帐答道:“茶叶与茶具皆是师父从前的珍藏。”声音嘶哑苍老。
停了一晌,住持问他:“施主为何会昏倒在此地?”
男子放下茶杯,答道:“小人此次特来寻访故人,怎奈遍寻不到。因连日淋雨,感染风寒,故而昏倒在山门前,多谢住持救命之恩。”
“不知施主,此番所寻何人?”
男子闻言,面容随即消沉。沉默了片刻,他娓娓道来。
2,
男子名曰崔善武。他出身将门,忠良之后,十六岁征战沙场,二十六岁已封将军。
那一年,寒食节后,清明期间,洛阳城里繁华似锦,极为热闹。
崔善武骑马去为父母扫墓,到了城郊, 迎面来了一顶轿子,轿旁有小丫鬟随侍。靠近三岔路口的时候,不知打哪里冲出一匹受惊的马儿,眼看就要撞上轿子。
崔善武遥遥望见,不假思索从马上腾跃而起,闪身抢前,横里一挡,便制住了受惊的马。小丫鬟惊悸之余,深深施礼:多谢公子搭救。
轿中人轻轻掀起一角窗帘,只见轿外立着的人,生得剑眉星目,鼻直口方,身材魁梧伟岸。
崔将军还礼:举手之劳,不足言谢。一抬头,见轿子窗帘被掀起一角,里面透出一双眼睛,如盈盈秋水。刹那对视,即瞬间隐去。
当天晚膳时分,崔善武应邀前去为父亲多年交好的程子监尚书贺寿。酒过三巡,崔善武略感疲乏,便离席信步来到旁边的花园里。恰好隐约听得传来一阵古琴之声,琴声优雅,犹如昆山玉碎。
定睛一看,自旁边一间厢房内袅袅婷婷地走出一位二十来岁的女子和一名丫鬟。丫鬟一见崔善武,立刻认出他就是下午的救命恩人。原来下午崔善武所救的,就是程尚书的女儿——程碧儿。
前来寻找崔善武的程尚书听丫鬟禀明事由,急忙偕女儿道谢。崔善武谦虚礼让,又盛赞小姐的琴声妙不可言。
碧儿笑问道:不知将军觉得碧儿的琴声好在哪里?
崔善武笑道:小姐弹奏的是《流水》一曲的第二、三段,泛音清澈,节奏活泼;犹如淙淙铮铮,幽间之寒流;清清冷冷,松根之细流;令人听闻之后,愉悦之情油然而生。
碧儿闻言心动,深感知音,再次施礼道:崔将军真是文韬武略,碧儿佩服。
此时,侍从告知府上接到密旨,请崔将军即刻回府。崔善武连忙致歉后离去。
3,
圣旨道 :北魏来犯,战事吃紧。急令他次日带兵出征。
崔善武几乎一夜无眠。次日凌晨,他佩好剑,揣上家传的紫竹笛,策马来到程府的花园后门处。
他吹奏紫竹笛,召引来绣房之内的程碧儿,告诉她已经接到密令,今日便要奉旨出征。
碧儿闻言心惊, 不禁珠泪轻落,柔声道:碧儿愿等将军归来! 随后将身边一个盛着两片细小的玳瑁指甲的锦袋赠予崔善武说:这是碧儿每日弹琴所带,今日送给将军做个纪念。
崔善武将玳瑁指甲用锦帕裹好小心地揣入怀中,又解下佩剑上的大红吉祥云剑穗,双手奉予碧儿:此剑穗乃是家母在世时为我编织,我一直随身佩带。今日善武把它留给小姐。待我得胜归来,必定迎娶小姐。
碧儿双手接过剑穗,眼眸中泪光闪动。
4,
数月之后。崔善武征战沙场,身负重伤,昏倒在荒郊野岭,被采摘药材的钟老汉和女儿玉莲所救。崔善武醒来后,隐瞒了自己的身份。钟老汉留他在家养伤。
在钟家住了数日后,这天赶集,崔善武陪同钟老汉去镇上的医馆送草药,却意外的遇到了从前的下属,已经乔装改扮的张一虎。这位昔日部下告诉他:洛阳战事失利,几近失守,皇上责备作战不力,已经开始斩杀良将,并且悬赏缉拿崔善武。
崔善武闻言,惊怒不已。张一虎告诉他,自己历经艰难才得以逃生,决意从此以后隐姓埋名,归隐乡间。崔善武长叹了一口气。
张一虎离去后,崔善武伸手探至怀中,掏出那只锦袋,捻出两枚细巧的玳瑁指甲,想到归家无望的遥遥无期,以及远在家乡守候的碧儿……
他不禁热泪盈眶,牙关紧咬。
5,
这年冬天,雪花纷飞,天寒地冻。钟老汉突然间一病不起。拖了十来天,他自知大限已到,弥留之际,单独把崔善武叫到自己床前。
他对崔善武说,玉莲是个苦命的孩子,自幼父母双亡,是自己收养了她。在这个兵荒马乱的世道,人人自危,他求善武答应娶了玉莲,两人相互扶持走完下半生。
崔善武感恩钟老汉救他一命,也深知玉莲对自己芳心暗许。这一年过去,碧儿也必知他已成要犯,迎尚书之女便成笑谈。人需服从现实,他宁愿碧儿误以为他已以身报国,勿伤,勿念。
崔善武答应了钟老汉,拉着他的手送他溘然长逝。
6,
随着时间的流逝,玉莲渐渐出落得娇俏可人,两人举行了简单婚礼,在这与世隔绝的桃花园深处,相爱相惜。
乡邻陈三垂涎玉莲美貌,多次前来骚扰。崔善武怕暴露真相,不敢以武力相逼,只是多次好言相劝。
一日崔善武前去砍柴,陈三又登门。他突然说,玉莲姑娘,你夫君怎的这般眼熟?和官府一幅榜文上的画像好生相似啊。
门口的崔善武心头一懔。未敢进房。
玉莲娇笑着,热情邀陈三留下来饮酒。崔善武看到玉莲在厨房给酒壶里下毒,以为她只为陈三斟酒,便未阻止。岂料陈三摸着玉莲的手要求同饮,玉莲抬头一看,崔善武正欲冲进来,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与陈三共同将酒饮下,二人同归于尽。
临死前,玉莲嘴角流血,却含笑说:“这些日子,夫君待玉莲情深意笃,玉莲此生无憾。可玉莲知道,夫君心有别系,每当你抚摸那玳瑁锦囊,玉莲为拆散你们内疚不已。我今去,成全夫君,求夫君去找要找之人,无论生死,要给人一个交待。”
崔善武悲伤难抑,泪如雨下。形式所迫,情感所至,无法逆水行舟,他心中亦苦,却不知何去何从。
在玉莲房中收拾遗物时,崔善武自箱柜中发现了一张榜文。是官府对他的缉拿令,榜上的他身价万两黄金,悬赏榜文边描绘着他的画像。
原来,钟家父女早就知道了他的身份。但是,父女俩都坚信他的为人,待他分外尽心。所以才有了钟老汉的临终托孤,以及玉莲后来的舍身相救。
7,
埋葬玉莲后,崔善武决心回到洛阳去。
圆满自己,也圆满妻子遗愿。
又历经了三年多的千辛万苦,崔善武终于在这个春雨延绵的日子,站在了洛阳城的门口。洛阳城早已不复当年的模样,房屋已成废墟,街巷布满荆棘,地上污水横流。
崔善武直奔当年的尚书府。
尚书府大门紧闭。崔善武绕道来到后门处,伸手轻轻一推,门应声而开,他左右环顾,大声问道:“请问有人吗?”
无人应答。
崔善武小心地踏进院门, 整座庭院杂草丛生,庭院里的树上居然有山鸟筑巢栖息。他走动的声响,惊得山鸟扑翅而飞。
他奔向关着门的厢房,门推开时,吱呀有声,人走过处,灰尘曼舞,房梁墙角蛛网密布。任他四处寻遍之后,依然一无所获。他颓丧地走出尚书府的大门,无力地坐在门前的台阶上,迷茫而困惑。一连几日,碧儿芳踪全无。
崔善武万般无奈,只能一路茫然地淋着雨走出城来,实在支撑不住了,昏倒在伽蓝寺山门前。
8,
崔善武讲完这个故事,幔帐后传来一声长长的叹息了,只听住持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我给施主说说另一个故事吧。”
当年崔善武征战走后,历时几载,洛阳便已战败,宫廷随即倾覆。因崔善武久无音信,生死未卜,程碧儿积郁成疾,由此大病一场,一连数日高烧不退,险些丧命。
碧儿一直诚守与崔善武的婚约,不肯另嫁他人,父母为此忧心忡忡。次年开春之际,程父程母也一病不起,不久便与世长辞,程碧儿逐一料理了父母的后事。
此时的洛阳因饱经战乱,几乎沦为一座空城。程碧儿孤身弱女,乱世中无从立足。
她寻到城外的伽蓝寺,长跪殿堂,苦求住持收下她。
住持双掌合十道:本寺比丘尼已满,独缺一位浮图塔持灯守塔人。只因浮图塔乃镇寺之塔,此守塔人一入佛门,便永绝尘世,誓守佛塔修行,永保塔灯长明,再不能踏出山门半步。
碧儿坚定地答复:程碧儿愿意持灯守塔,永生不出山门。
剃度前夜,碧儿操起剪刀,自己剪下了鬓角边一绺乌丝,用红绳细细绑好,独自收起。
次日剃度过后,程碧儿改称法号:青仪。此后终日守在浮图塔里焚香诵经,住持将毕生医术尽数传授给她。住持圆寂之后,青仪承接了衣钵。
住持言尽于此,崔善武疑窦渐生。面前的幔帐忽然被拉开,住持走了出来。
崔善武抬头,顿时愕然。少顷,他缓缓起身,语音颤栗地问道:“碧儿,原来是你?”眼前的她,眉目仿佛如初,声音却似老妪。
住持微微躬身,轻轻颔首:“施主,贫尼法号青仪。”
崔善武一时不知所言, 青仪表情安然,道:“当年病好以后,我的嗓子全毁了。青仪曾经发誓,永不出山门。烟花易冷,人事易分。青仪早已断却尘事。阿弥陀佛。”
不待崔善武再开口,青仪双手合十,鞠了一躬:“世间万物,有即是无,无即是有;人生一世,来即是有,去即是无。施主不必过于介怀。” 便自行先退出了茶室。
9,
翌日,雨仍在下。
崔善武站在浮图塔塔门的外面,隔着密集的雨帘,看着塔门内打坐的青仪。片刻之后,突然感觉有异,于是大踏步飞扑过去。青仪的身体,巍然不动。她已经圆寂了。
此时,小尼捧出了一尊檀香匣子,交给崔善武,哽咽着道:“这是青仪师父的遗物,曾吩咐过要交给崔将军。”
崔善武打开匣子,里面是那一枚大红色的祥云结剑穗和一绺红色发绳绑着的乌黑的青丝,合并齐整地放在一起,犹如一对合衾的爱侣。
崔善武抱着匣子,跪倒在青仪的遗体前。突然,他的喉头涌上一股腥甜的液体,一低头便喷涌而出,竟吐出一口鲜红的血来。
这一天正好是清明,是他和她第一次相见的日子。
10,
都道世间痴男怨女,于崔善武而言,却一生所遇皆痴女,独他无情。她们赴汤蹈火,坚定等待,毫无怨言,爱得如同钢筋铁骨男儿身。
崔善武征战沙场毫无惧色,何时贪生怕死过?可这尘世间,唯情债难还,他竟身不由已,从磊磊落落变成负了全局,哪怕称之无赖也无不妥。现爱人皆逝,活有何用?崔善武身着僧服,跪在大雄宝殿当中,双手合十:“一切已成过去,善武对红尘无所留恋。决意皈依佛门,远离杀戮,远离尘嚣。从此以后,云游四海,度化众生。”
他解下随身所带的佩剑,双手奉与宝殿的几案上。一位稍事年长的比丘尼为他剃度。
他的法号:悟禅。
悟禅在山门前朝着寺院深深地鞠躬,然后,毅然地转过头,孑然一身融入了潇潇雨雾之中而远去。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