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不去的是家乡

黑色的天幕像一张巨大的网，黑压压地笼罩在城市的上空。

许多年前的夜幕，在阿芳的眼中是深蓝色的，她喜欢在那梦幻的蓝色和点点星光中寻找猎户星座。

此时的她正做着一个孤独的梦，她被一个拿着猎枪的凶悍的男人，逼到一个狭小又黑暗的深渊里。突然惊醒了。

明天就是归期，若是一个人衣锦还乡无限风光，若是一只落难的凤凰还不如鸡。

阿芳走到窗前，默默地流泪，这个陌生的城市，显然不是家了。可明日要归去的那个地方就是了吗？

因为答应了表妹要出席她一生中最重要的日子。可是自己这边也差不多是人生中重要的日子了。

空荡荡的房间，月光透过落地窗一直斜射进来，顺着门的方向，一点一点消失在黑暗里。

阿芳想就这样一直流泪到天明，可是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哭累了，就睡着了。

一

还来不及疗愈，她就踏上了征程。许久未回，她变了许多。想是故乡也变得认不出了。

一路上的风景变幻，又熟悉又陌生。

阿芳掩饰不住的落寞，只是疾驰的列车和嘈杂的乘客把它掩盖得刚刚好。

快到站的时候，她紧张得不停喝水，手心都出汗了。

出站的时候，爸爸妈妈都来了。

这个老车站还是这样低矮，刷着淡黄色的粉漆，空气依然这样清冷。这个站下车的大部分人，阿芳都不认得。是啊，跟他们这些常驻的外来人比起来，阿芳才是外来的。

她还记得自己上大学的时候休寒假回来，也是爸爸妈妈来接的。妈妈忍不住跟别人炫耀，这是我们家的大学生呀。

如今已是另一番景象，他们苍老了许多。脸上的微笑略带一点苦涩，轻声地说：回来了。阿芳也低头应到：恩。

家里还是这番景象，在一个破败的小区。家中依然是陈旧但却一尘不染。

家里换掉了当时那个临时的折叠床，自打阿芳嫁出去之后，想着不常回来，就临时用个折叠床。

这会已经换成了固定的，爸爸忙解释到：恩，这个床结实，那个总搬来搬去的，坏了。

妈妈则躲在一旁偷偷地抹眼泪。

阿芳心里也是一阵抽动，想是到这样的年纪，还让他们忍受这样的煎熬，真是不孝的女儿。

心里着实闷的慌，也许给彼此个缓冲的时间来调整一下吧。

她跟爸爸说：爸，我出去办点事，就不在家吃饭了。

心照不宣。

二

阿芳约了玲子出来坐坐。

两人一见面，玲子就抱了抱阿芳。

阿芳顿时两行泪流下来。玲子哀怨地看着她。一直等她平复下来。

“有什么事非要走到这一步呢？冷静冷静赶紧复婚吧，为了孩子也不能这样啊。”玲子一向快人快语。

阿芳一听到孩子，心里的痛好像绞了一个个儿，又像有一把刀一点点的插了进去。

“他有外遇了吗？”

阿芳摇摇头，“也许有外遇的还能回头呢，这是无法挽回了。”

玲子叹了一口气，两人就这样静静地坐着。

阿芳说：你怎么样？他对你好吗？

“嗨，婚姻不就那么回事。他什么都听我的，我也没什么要求，听话就成。”

当年玲子屈就嫁给一个已婚的男人，那个男人为了玲子抛弃了原配和孩子，还净身出户。阿芳死活不同意，认为他看上了优秀的玲子就抛弃原配，那看到更好的呢，有一天会不会抛弃你呢。

玲子不顾反对和他结婚了，谁知现在竟是这番景象。

阿芳的婚姻是人人羡慕的初恋，从纯情的校园恋爱到柴米油盐酱醋茶，却是一场罗曼蒂克的消亡史。

难怪张爱玲说，爱情是一袭华美的袍子，上面爬满了虱子。

阿芳说不清这其中缘由，也只能和玲子推杯换盏，一杯又一杯地诉说着哀愁。

三

怎么回来的都不知道了，一觉醒来，头痛欲裂，妈妈给冲了杯蜂蜜水。

爸爸看到这样的女儿，忍不住唉声叹气，一家人都是这样扛不住的性格。

阿芳真的受不了，她生气地说：“有什么好伤心的？是我让你们抬不起头了吗？女儿离婚是件丢脸的事吧？你们什么时候关心过我的感受，我过得好不好，你们知道吗？”

说完自己崩溃的大哭起来。

妈妈是个心里藏不住事的人。

“我们怨过你吗？当初是你自己选的人，我们的意见重要吗？我心里就是心疼孩子，这么小，妈妈就不在身边。”妈妈早就崩溃了，只是一直在克制自己。

“我争取过了，可你们知道，这么多年我一直在家带孩子，我没有固定收入，不能给孩子好的教育。他们那边也不松口，给我施压，各种条件对我都不利。”

这时爸爸开口了：“有什么呀，我们不信没有他自己过不好。姑娘，你就是一辈子不再嫁人，就住在家里，爸养你一辈子！”

阿芳不知道这样的话，是给自己力量还是泄气的。总之泪水像洪水一样决堤，好像涛涛江水一样流淌，再流淌。

记忆中，这样的气氛出现在爸妈吵架之后。许多年，他们都好像习惯了吵架，吵架好像家常便饭。

小时候阿芳的老师告状说，阿芳就是贪玩，放学回家的路上，一棵树要转三圈。

他们又怎么知道，一个小孩子没有能力去消化痛苦。放学回家的路，好像通往一场灾难的路。每棵树绕三圈都觉得太快就到了，她多希望这是一条永远走不回家的路。

可是，不回家，她又能去哪呢？

家这道门，你轻轻地推开，里面的妈妈带着笑容，那这一天就是美好的。如果妈妈的脸上阴云密布，愁云惨淡，那么她将和妈妈一起等待命运的审判。

家里的那个男人又喝酒去了，他喝了多少，不知道。如果又喝醉了，等待他们的一定是场血雨腥风般的争吵。

那个躲在角落里蜷缩成一团的姑娘。

在那时候多想找个依靠。

她曾经的愿望就是一辈子不吵架，相濡以沫，相敬如宾。

可是今天，她离婚了，也许在那时就已注定，她不是在找爱人，是在找那段缺失的温暖。

这于谁都是不公平的，也许也不能长久吧

四

妹妹的婚礼如期举行。那天的天气略显阴沉，有着冷冷的风。

除了天气有点冷，一切都挺热闹的，新娘子很漂亮，她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幸福中。

想当年自己结婚的时候也是这样，享受着一天的公主，一生中最美的时刻。

她记得那天最煞风景的是妈妈，摄像师一直在让新娘美美的，到了妈妈寄语的时候，她捂着脸哭了，哭得话都说不出来，大家等了又等，她才呜呜咽咽地说：我希望我女儿能幸福。

她不理解妈妈，以为妈妈就是个悲悲戚戚的林黛玉，连自己这样大喜的日子，她都感受不到幸福。

多年以后，阿芳自己历经婚姻里的点点滴滴，回想起那时妈妈的担忧，是多么的有深意。有情饮水饱，个中体会，冷暖自知。

妈妈那一腔泪，不仅有她悲观的一面，更是道尽了婚姻里的不容易。

此时的新娘在台上给婆婆献花，婆婆笑得合不拢嘴。自古中国的习俗都是觉得娶亲这件事，是男方赚了，可谁知女方家人心中的那种怅然若失。

婚礼上，免不了遇到些熟人。

阿芳把自己特意拾掇了一番，略微发福的身材，倒也不是那么不可挽救，她穿了一身碧色的旗袍，也不抢眼，淡妆浓抹总相宜，刚刚好。

席间，好多人来夸，也好多人来问，你怎么自己回来。阿芳只得打起精神，笑笑回答：他忙。

五

女人，是世上最具风情的所在。她们可以艳丽的光彩照人，又可以落寞的孤芳自赏。只要她们愿意，一颦一笑皆是风情。

阿芳在这场婚礼上，就是这样一会明艳一会暗淡，这样的拉锯，耗尽她的能量，好像比自己结婚还累。

就在一个转身之后，突然遇到了一个并不想见的人。

他就是尤里。

当年的尤里，一封情书搞得阿芳痛苦不堪，他更是开启了长达六年的追逐，一个想追，一个想逃。

结果在这里相见，世界真小啊。

“你这是？”

“我表妹结婚，姨表亲。”

“哦，我们一个远房亲戚家的弟弟。”

接下来说什么呢？

阿芳觉得，自己臃肿的身材，满是皱纹的苍老的脸，让自己抬不起头。

对于这样的人来说，不是最好不相见吗？

只怀念年轻时那个镜像便好了。

可是现实非要把它打碎吧，无所谓了，这只是刚刚结束的婚姻在脸上留下了一些沧桑和绝望。

也说不出什么太好的话了。

“现在在北京吗？”

“是的。”

“挺好的吧，北京买房了吗？”

“没有。”

“哦，挺贵的吧。”

“恩。”

有千言万语都如鲠在喉，什么也说不出来。

想念那时不顾一切的温暖，体育课的一片小湿巾，书桌里的恶作剧，许久都未听到的情话。

“你的好，并不是你的光环，而是因为你是你，所以好。”—尤里赠阿芳

那时的话，他还记得吗？

该不该记得呢？

阿芳记得最后一次和他说话，是在网路上，每次尤里的QQ闪烁，他总是和她提起从前。

有一天，阿芳突然收到尤里的消息，破天荒地感慨，那时候的感情好单纯。尤里的QQ闪烁着回答说，可是我都不记得了。

从那以后，阿芳再也没有和他说过话。

尽管后来知道，那天的QQ是尤里现在的老婆登录的。她在乎他，知道他心里有过一个人，便来替他来个了断。

正要说什么的两个人，被一声呼唤打断。原来尤里的妻子在叫他了。一眼望去，他们身边有三个孩子，应该是很幸福的吧。尤里羞涩的笑笑，和家人们一起离开了。

这个世界一时间都是幸福的模样，歌曲换成了张宇的《给你们》。

阿芳记得这歌词，眼泪刷地掉下来。

七

他将是你的新郎  从今以后他就是你一生的伴

他的一切都将和你紧密相关  福和祸都要同当

她将是你的新娘  她是别人用心托付在你手上

你要用你一生加倍照顾对待  苦或喜都要同享

......

当年，她和阿城一起录这首歌给同学结婚，被歌词满满的感动。

当她一个人听到这首歌的时候，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婚礼差不多结束了，阿芳送回了表妹，给了她最大的祝福，是由衷的希望她快乐和幸福。

此刻的阿芳也已经泣不成声了，一如当年妈妈对自己的那样。

下午的阿芳一个人去转转。

她没有去那条热闹的小吃街，没有去斜斜的中心广场。

她穿过繁华，一路走到清冷的路。

一直走到人工湖。

此时的湖水碧波荡漾，她在湖边呆坐。

那年冬天的湖面已结冰，阿城带着她来这里，也是为了避开众人的眼睛。

那时候他们都还年轻，以为大学期间的恋爱也算是早恋，并不好意思出现在众人的面前。

阿芳感觉冷了，阿城便笑着望着她，拉开长羽绒服的拉链把她拥在怀里。

那时候的阿芳很瘦，那时的阿城很青涩，两个人就只是互相取暖，其它的却什么也没有想过。

就在那结了冰的湖面上，阿城轻轻地在阿芳的额头上留下一个吻。

轻轻地，一片晚霞飞入脸庞，泛起红晕。

然后是结结巴巴的傻话：你这件衣服质量挺好。

那年的冰霜已化作碧波，不复存在的是一段行将枯槁的爱情。

回不去的是家乡。

物是人非的家乡，换了你，换了我，从此不再有我们。

明天阿芳会离开家乡，她说自己想去一个没人认识的地方。

那里没有伤痛，可也没有自己心里惦念的人，没有她想念的孩子。

此去经年，一别两宽。

那天的阿芳抱了抱岸边的一棵树，但愿它还记得，许多年前，一对情侣从这里经过。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再见了，我的爱，它带走了我的心。从此以后的我还是我，但也将不是我。

你终于不再恨那个先离去的人，他也许也是再三思量。

也许此后的你们会不好，但怎么也回不到当初了。

也许你们会更好，可是只有回不去的那个，才是家乡。

心里的家乡，是世上最温暖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