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库切《青春》 | 关于孤独的诗与疑问句

库切《青春》 | 关于孤独的诗与疑问句

作者: 石一夫 | 来源:发表于2017-06-28 16:53 被阅读0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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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我决定为这本《青春》写点什么时,我突然有些不知所措。这本名叫青春的书,就像青春一样突然开始,又匆匆结束。也许它并不存在一个开始和结束,它只是从仓促的似水流年里截取了一段,细心捡起那些散落在岁月里的心事,装订成一本书的模样。

    《青春》的主人公是一个外表普通、有些沉默的青年男子,数学系毕业,为逃离南非动荡的政治环境和母亲过于无微不至的照顾来到伦敦,一边做着IT小职员的工作,恪守于程式化的有规律的生活,一边暗暗梦想成为一个诗人,期待与陌生人发生一场能够激起彼此内心的火焰的爱情。

    这是一本内向的书。比起描述外在世界的变化,它更多地关注内心。如果想要关注故事情节,那么你可能会失望。这个叫约翰的主人公在四年的青春里只是换了几份普通的工作,和几个普通的女人做了爱。他提出了太多的问题,这些问题大多没有答案,但正是在这些问题里,我们看到了自己,青春之中的问题大多不需要回答,也不需要急着寻找答案,你只需要将生活继续下去,因为生活本身就是答案。

    可以说这一本名叫青春的书,大部分内容都是围绕主人公约翰对自我意识的探索而展开的。

    我是谁?我真的能成为一个诗人吗?我普通的无趣的表面真的仅仅是表面吗?我内心的火焰真的有一天会迸发吗?我必须是一个南非人吗?我如果在伦敦生活久一些便可以切断与南非大陆的联系了吗?我可以独立于我的母亲而体面地生活吗?真的存在一个可以成为我的命运的女人,她能一眼看穿我平凡外表之下隐藏的火焰吗?这个女人会让我成为一个真正的诗人吗?

    这一连串没有回音的问题,是每一个年轻人都曾有过的自我探索的缩影。不过生活之中的人们,在一场又一场变化之中匆忙奔走,问题被抛在脑后,被遗忘或者清除。只有在小说里,我们才重新与那个困惑的灵魂相遇,重新思考我作为的独特与真实。

    这些问题大部分与约翰隔离而畸形的情感交往有关。
    他极力想要摆脱母亲无微不至的关怀,总是以冷漠的姿态面对母亲。

    他在证明这一点:每个人是一座孤岛,你不需要父母。(P3)

    他这一生都以这冷淡来回应她(母亲)的爱。在他的一生中母亲都想无微不至地照料他,他一生都在反抗。(P21)

    他极力想要切段与过去二十年生活过的土地——南非的联系,却又在新闻中、母亲寄来的信中、在书中出现的某个熟悉的地名中无可避免地想起南非。

    看到自己仍然在写南非使他很是忧虑。他宁愿像把南非的土地留在了身后一样,把南非的自我也留在身后。南非是一个不好的开始,是个不利因素。一个平凡的农村家庭,不佳的学校教育,南非荷兰语:他已多多少少地从这些不利因素的成分中摆脱了出来,他正在这个广阔的世界上自食其力,而且干得还不错,或者至少没有失败,没有明显的失败。他不需要想起南非。如果明天大西洋上发生海啸,将非洲大陆南端冲得无影无踪,他不会流一滴眼泪。他将是被拯救者中的一个。(P72)

    爱国精神,开始折磨他的是爱国精神吗?他是不是在证明自己没有祖国不可能生活?他已经愤然离开了丑恶的新南非,现在是不是在向往过去的南非,那个仍有可能出现人间乐园的时代?对于他周围的这些英国人,当书中提到赖德尔山或贝克街的时候,也会同样感觉到被牵动了心弦吗?他觉得未必。多少个世纪的文字已经把这个国家,这个城市包裹了起来,沿着乔叟或汤姆·琼斯的足迹前进,英国人根本不会感到奇怪。(P161)

    他无时无刻不在渴望一段完美的爱情,当然,这样的爱情从未降临。

    约翰所期待的爱情是能带给他艺术之光的爱情。

    他也许不相信上帝,但是他确实相信爱情和爱情的力量。那个他所爱的人,命中注定的人,将会立刻透过他呈现出的怪的,甚至单调的外表,看到他内心燃烧着的烈火。同时,单调和样子怪是他为了有朝一日出现在光明之中——爱之火,艺术之光——所必须经历过的炼狱的一个部分。因为他将会成为一个艺术家,这是早就已经确定了的。如果目前他必须是违建可笑的,那是因为艺术家的命运就是要忍受微贱和嘲笑,直到他显示出真正的能力,讥笑和嘲弄的人不再做声的那一天。(P3)

    约翰所期待的女人是能够彻彻底底改造他的女人。

    如果他有一个漂亮的、世故的、用烟嘴吸香烟、说法语的情妇,他很快就会得到改造,甚至会彻底改观,他确信这一点。(P3)

    对于约翰而言,那个命中注定的女人好像是某种信仰,某种神圣的会突然降临的能力,在女人降临之时,艺术之光也会降临,他的命运——作为一个诗人的命运也会降临。

    情人是艺术家生活的一个部分:即使他小心地绕过婚姻的陷阱,而他肯定会这样做的,他也得找到一种和女人一起生活的方式。艺术不可能仅从匮乏、渴望和孤独中得到滋养,还必须要有亲昵、激情和爱。(P12)

    但是如果他能够作为一个平等的人和她,他命中注定的女人相遇,那么他们做爱将会是空前的,在这一点上他是肯定的,一种死去活来的狂喜;而当他再度活过来的时候,就会是一个新人,洗心革面。像正负两极相触后一闪的熄灭,像两个非常相像的成双者的交配,然后是缓慢的新生。他必须为此做好准备。最重要的是有准备。(P109)

    某种程度上,约翰渴望的也许并不是女人、爱情或者激情,他似乎把女人、与女人性交看作成为一个艺术家所必须经历的一部分。

    一个艺术家的生活需要他为了体验生活的缘故和任何人、每一个人睡觉吗?如果你在性方面很挑剔,你就是拒绝生活吗?(P36)

    正常人发现,要坏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正常人在感到坏品性用上内心的时候,会喝酒、骂人、使用暴力。对他们来说,坏品性就像发烧,他们要把它赶出体外,他们要回到正常状态。但是艺术家不得不容忍发烧,不管其性质是好还是坏。使他们成为艺术家的正是这种发烧;必须保持这种发烧状态。这就是为什么艺术家永远不可能全身心地出现在世人面前,他们一只眼睛永远要投向自己的内心。至于蜂拥着跟在艺术家身后的女人,不能完全相信她们。因为正如艺术家的灵魂即是火焰又是发烧,渴望被火舌吞卷的女人与此同时会尽一切力量降低温度,把艺术家降到共同的水平上来。因此,在爱女人的同时必须抵制她们。不能允许她们和火焰接近到能够将火焰扑灭的程度。(P37)

    约翰是如此的渴望亲昵、激情和爱。但事实是,他总是处在一种与他人疏离的孤独状态。
    有时是抽象的孤独,在他和女人相拥而眠时仍无可逃避的孤独。

    他相信充满激情的爱和这种爱的诗人该管的力量。然而他的经验是,性爱关系吞没他的时间,使他筋疲力尽,是他的工作受到损害。可能他生来就不适合去爱女人。

    他的爱情从来没有点燃他内心的火焰,相反,它只带来无休止的疲惫、更多的困惑,一次又一次地提醒他的软弱。

    他与杰奎琳做爱,一个漂亮、世故、老练的护士,看到他写在日记里的失望而离开。他与萨拉做爱,让她怀孕,然后表现的软弱无助,慌慌张张地逃走。他与处女玛丽安妮做爱,面对床单、床垫上的血液慌了神,然后冷酷地避开她的拥抱、递给她一英镑的钞票送她离开;他宁愿将这个不光彩的经历遗忘。

    约翰总是在情感中显得吝啬、别扭、冷漠。他总是假装,假装激情,假装快乐,假装爱,而这些假装的后果,是一次又一次的疲惫、困惑和自责。

    有时约翰面对的是具体的孤独。比如连续好几天沉默不语,为了有一点与他人的交往故意撞到别人,以说出“对不起”。

    对不起:这个词沉重地从他嘴里说出,就像一块石头。说不清属于什么类别的一个单词能够算作说话吗?在他和老头之间发生的事人际交往的一个事例,还是说最好把这描述成仅仅是一种社会接触,像蚂蚁间储蓄的相碰?对老头来说当然是这样,不值一提。老头整天和他的一大堆报纸一起站在那儿,生气地自说自话地咕哝着;他总在等待机会骂一骂哪个过路人。而他自己的情况是,对那一个词的记忆将持续几个星期,也许持续一生。撞了人,说声“对不起”挨骂:这是一个计谋,一个廉价地迫使别人和你说话的办法。如何来愚弄孤独啊。(P133)

    在人行道上的人群中,多数是年轻人。严格地说,他和他们是同时代人,但是他却没有这种感觉。他感到自己已是中年,过早到了中年:那些苍白、歇顶、筋疲力尽的一碰皮肤就会起片剥落的学者中的一个。但深层的他仍是一个孩子,对自己在这个世界上的地位十分无知,充满了恐惧、不知所措。他为什么会在这个巨大而冷漠的城市里,在这里,仅仅为了能活下去就意味着需要永远死命拼搏、力求不要倒下?
    查令克罗斯街上的书店一直开到六点。六点之前他有个地方可去。在那之后他将飘荡在星期六夜晚寻欢作乐的人群之中。在一段时间里它可以跟随着人流,假装他也在循环,假装他有地方可去,和人约会;但是最后他将不得不放弃,大货车回到牌楼路车站和冷清的房间里去。(P66)

    比如在邻居邀请他一起吃饭之后无比感激,却不知如何还礼,在内心的煎熬之下不得不躲避邻居。

    一定可以作出某种姿态,某种简单的还礼的行动,但是他找不到,要不是就是不肯去找,反正很快就变得太晚了。他怎么啦?为什么他把简单的事情搞得对自己这么困难?如果答案是这就是他的天性,有这样的天性有什么好处?为什么不改变他的天性?
    但是,这是他的天性吗?他不相信。感觉不到这是他的天性,感觉像是一种疾病,一种精神道德上的疾病:吝啬,缺乏勇气,在本质上与他对女人的冷漠没有区别。在这样的一种疾病的基础上,一个人能够创造出艺术来吗?如果能够的话,这说明了艺术的什么?(P112)

    这里指出的“吝啬,缺乏勇气”正好对应了库切在1987年获以色列最高文学奖“耶路撒冷奖”时的讲话中谈到了南非文学的特点:

    在殖民主义下产生的、在一般称之为种族隔离的状态下加剧的畸形而得不到正常发展的精神生活。所有对这样一种精神生活的反映,无论多么强烈,无论其中投进了多少兴奋和绝望,都蒙受同样的畸形,得不到正常的发展。……
    南非文学是奴役中的文学……充满了无家可归的感情和对一种无名的自由的渴望。……正是你认为在监狱里的人会写出来的那种文字。

    在约翰的身上,你能明显的感受到这种情感的隔离和压抑

    这样的情感隔离也许来自他从小对情感的不信任——他的母亲热衷于去舞厅跳舞,而他敏感地发现母亲每一次跳舞回来时那种心不在焉的神情,这让他感到痛苦。他本能地认为“邀请一个女孩子跳舞表示邀请她和你性交”。关于母亲,约翰之说到这么多,但是关于父亲他只字未提。也许除了家庭因素之外,还有别的什么造成了这种情感隔离,也许是库切说的“殖民主义”,也许是约翰想的“天性”。

    除了情感的隔离,这些问题也围绕约翰想要成为诗人的愿望展开。

    他一边渴望着热烈的情感,一边冷漠、吝啬地对待感情。他感到失望、痛苦和困惑——一个了无生气、死气沉沉的人,要怎样写出触动人心的诗句呢?

    约翰的自我认同是一个诗人,但他从未把要当诗人的事告诉他人,因为会被嘲笑。他希望维持一个踏实本分的小职员的外在形象,做到母亲和社会所要求他应该做的——成为一个坚实可靠的能够独立生活的成年人。

    既然伟大的艺术家命中注定会有一段 得不到承认的时期,他设想自己将作为一个在后屋里恭顺地把一行行数字加在一起的小职员,服满见习期。他肯定不会做一个放荡不羁的人,也就是说,不会做一个酒鬼、寄生虫和游手好闲的人。(P26)

    于是他选择了在IBM工作,可以生活在伦敦,可以拿到七百英镑的年薪,可以在晚上和周末拥有少量的自由时间游走书店和阅览室。

    他在英国,在伦敦;他有一份工作,一份正经的工作,比仅仅是教书强,而且有一份薪金。他摆脱了南非。一切都很好,他已经达到了她的第一个目标,他应该觉得高兴。事实上,随着时间一周一周地过去,他发现自己越来越痛苦,惊恐会向他袭来,他费力地将其击退。在办公室里,除了金属的平面,没有眼睛可以看的东西。在氖灯炫目的没有阴影的强光下,他感到自己的灵魂在受到袭击。办公室是一个毫无特色的玻璃水泥大厦,似乎散发出一种气体,无色、无味,一直钻进他的血液,使他麻木。他敢发誓,IBM在杀死他,把他变成一具僵尸。(P55)

    不上班的时候,他通常在大英博物馆的阅览室度过。他申请了文学硕士项目,试图找出福特·马多克斯·福特除了最著名的那五本小说之外的伟大著作。但结果让他失望,他的英雄的其他小说实在是过于平庸。

    精神生活,他暗自想道,我们为之献身的是否就是这个?我以及在大英博物馆深处的这些孤独的流浪者,有一天我们会得到报答吗?我们的孤独感会消失吗,还是说精神生活本身就是报答?

    他的内心总是面临一种分裂:一边在职员工作的稳定中感到生命被无端消耗的绝望,一边在从事诗歌创作时感到无可避免的失败。

    约翰在面对人生的失意时表现的坦然而无畏——至少是表现的如此。这大概是他最像诗人的一面了——忍受绝大部分都是失意的生命。

    他说他是生来不会享乐的人,把生命中种种不如意都看成考验,看成要成为一个艺术家所必须经历的考验。

    他必须准备好忍受生活为他储备的一切,既是这意味着背井离乡、微贱的劳作和诽谤。如果他没有能够通过艺术的最高测验,如果最后证明他毕竟不具备这份神圣的天赋,那么他必须准备好忍受这个结果:历史的无情的裁定。(P23)

    在现实生活中,他唯一能够做得好的看来就是经受痛苦。在痛苦方面他仍是班上的第一名。他能够饮伤身并且承受的痛苦似乎是无限的。……痛苦是他的生存环境。他在痛苦之中犹如鱼儿在水里那么自在。如果废除了痛苦,他就会不知道该把自己怎么办。(P75)

    可是他不能眼看着IBM把他改造。

    ……那时他还能够把自己说成是个未来的诗人,那时他还没有变成现在这个IBM把他变成的样子:一个阉人,一个寄生虫,一个急着赶八点十七分的火车上班的提心吊胆的家伙。(P129)

    于是他从IBM辞职了,用了一个愚蠢的理由——IBM不提供友谊。

    从现在起,他决定自己处处要去碰运气。小说里充满了导致浪漫爱情——浪漫爱情或悲剧——的偶然相遇。他准备迎接浪漫爱情,甚至悲剧,事实上他准备迎接一切,只要能够全部占有他,使他重生。毕竟这正是他来伦敦的原因:摆脱旧的自我,揭示自己新的、真实的、充满激情的自我;现在,他的探索已经没有了任何障碍。(P130)

    在文章中库切进行了不少有关诗歌创作的探讨。在书中唯一一首出自我们的主人公约翰的诗是一首平凡的小诗。

    过去一年里他写的唯一的一首他喜欢的诗是一首只有五行的诗:
    捕龙虾人的妻子,
    已习惯于独自醒来,
    她们的丈夫多少个世纪都是黎明出海;
    她们也不像我夜不安寐。
    如果你已离去,那么就到葡萄牙捕龙虾人那儿去吧。(P70)

    读到这里,我不禁疑惑,为什么这样一首小诗是唯一喜欢的诗。得意于写出了葡萄牙捕龙虾人这个平凡而机智的短语,但是作为读者的我,疑惑于这首诗的精妙之处究竟在何处?一个精妙的短语足够让整首诗精妙吗?还是作者在用这首诗反映平庸的诗才呢?

    在书中我们可以看到约翰创作诗歌的心路历程。我一直感到疑惑,一首好诗究竟是如何被创作的,应该如何鉴别好诗的价值?在书中约翰作诗的心理活动给了我一些启发:严肃的诗歌是对人性对灵魂的探索,也是对语言艺术的把玩。

    他储存了一连串的单词和短语,平凡的和深奥的,等待着为它们找到安身之所。例如perfervid这个词,有朝一日他将把它安放进一首机智的短诗之中,短诗的奥秘的历史将会是:创造出来作为单独一个词的低沉,就像胸针可以是单独一颗宝石的底衬一样。那首诗表面上看来会是关于爱情或是绝望的,但却是从一个他尚未完全肯定其含义的悦耳的单词发展而成的。(P71)

    “诗歌不是对感情的释放,而是对感情的逃避。”艾略特的这句话他超载了日记本上。“诗歌不是对个性的表现,而是对个性的逃避。”然后艾略特又悲愤地补充道,“但是只有那些具有个性和感情的人才能知道想要从中逃避意味着什么。 ”(P71)

    对于约翰来说,诗歌不仅是他的命运,他存在的意义,也是他唯一的知己,他不能从女人、母亲处获得的情感交流,诗歌都能给他。

    仅仅从广播中听到的诗歌的基础上,他了解了布罗茨基,彻彻底底地了解了他。这就是诗歌的力量。诗歌就是真实。但是布罗茨基对在伦敦的他只能是一无所知。怎么才能告诉这个冻坏了的人,他和他在一起,在他的身边,日复一日,天天如此?(P107)

    对于不能写诗的恐惧时刻缠绕着他。不能写诗,好像意味着一种堕落、耻辱和妥协。

    ……他似乎不再具有写出自己十七八岁的时候创作的那种诗歌的能力了。那时的诗歌有的好几页长,散漫;有的部分笨拙,但是却有勇气,充满了新奇。那些诗歌,或者说其中的大多数,来自在爱情中的痛苦状态,以及来自他当时进行的大量阅读。现在,四年之后,他仍然痛苦,但是这种痛苦成了习惯性的,甚至是慢性的,像不肯消失的头痛。他现在写的都是冷嘲的小诗,在任何意义上都是极不重要的。无论名义上的主题是什么,处在中心的都是他自己——走投无路,孤独,悲伤;然而——他不可能看不到这一点——这些新写的诗缺乏活力,甚至缺乏严肃地探索自己精神绝境的愿望。(P68)

    如果奥斯卡·王尔德是对的,不存在表面以外的更深层的真实呢?有没有可能不只在表面,而是直到内心的最深处都是单调平凡的,然而仍能成为艺术家?例如艾略特,他会不会私下单调到了内心的深处,而艾略特认为艺术家的个性和他的作品无关的主张,会不会只是一种掩盖他本人的单调的策略?(P136)

    但是他不能不看到渴望的结束和事情的消失之间的联系。这是否意味着他长大了?长大是不是就等于长得丢失了渴望,丢失了激情,丢弃了灵魂中的一切强烈的感情?(P168)

    只有一个阴影。他已经一年没有写诗了。他怎么了?真的只有痛苦才能产生艺术吗?为了写作,他必须再度陷入痛苦之中吗?难道不也存在着出自狂喜的诗歌,甚至以午间版球为一种狂喜的形式的诗歌吗?只要是诗,创作动力来自何处要紧吗?(P184)

    是他踌躇的是这个问题,他是不是能够在做该做的事情的同时继续做个诗人。当他一而再地试图想象从做该做的事情中涌流出来的会是什么样的诗歌时,他看到的只是一片空白。(P189)

    他痛恨和空白稿纸的这些对峙,痛恨到了开始躲避的程度。他无法忍受在每一段徒劳的努力的最后向他袭来的绝望的重压,意识到他再一次地失败了。最好不要这样一而再地伤害自己,这可能会使你在受到召唤时不再能够响应,可能会变得太软弱,太怯懦。(P191)

    这本薄薄的不到200页的《青春》,在约翰发表的对自己所处的舒适却无热情、无诗情的生活的失望甚至绝望之中匆匆结束。在最后一段,约翰两次提到自杀。

    十八岁的时候他可能是个诗人,现在他不是诗人,不是作家,不是艺术家。他是一个计算机编制员的世界里的二十四岁的计算机程序编制员。三十岁的时候做程序编制员年纪久太大了;你得把自己变成别的什么——某种生意人——或者开枪自杀。(P193)

    总有一天,救护车上的人会来到甘纳帕西的公寓,在他脸上盖块床单,放在担架上抬出来。他们接走甘纳帕西的时候,干脆也来把他接走算了。(P194)

    约翰后来怎么样了?有没有成为诗人?有没有遇到那个可以称为他的命运的女人?我们不得而知。《男孩》《青春》《夏日》被称作约翰·马克斯·库切的自传三部曲,可以说《青春》之中约翰所遭遇的孤独、困惑与绝望,也是作家库切所经历过的。但我们作为读者,无法了解的是作者孤独、困惑与绝望的程度,哪些是真实的、与书里的年轻人重合的,哪些是虚构的、作为一种艺术加工而呈现的。

    在此,笔者不打算讨论这个问题,这个问题完全值得另写一篇文章单独讨论。我们不妨以艾略特的观点——艺术家的个性和他的作品无关的主张——来看这部作品,仅仅从作品本身来看。

    《青春》给了我太多的共鸣,那些困惑、煎熬,一连串无解的问题,吝啬的、别扭的情感,冷酷的、孤独的心灵都如此相似地出现在我的青春里。我摘录了许多书中的片段,它们看起来无比的相似——就同样的问题喋喋不休地发问。这些摘录能解决我的困惑与烦恼吗?很明显不能。它只带给我安慰——我并不孤独,我所经历的有人也曾经历过——但安慰已足够。

    正如我在文章一开始所说的:

    青春之中的问题大多不需要回答,也不需要急着寻找答案,你只需要将生活继续下去,因为生活本身就是答案。
    附录:在《青春》中提到的作家及作品:
    • 加缪(1913-1960),法国小说家、戏剧家、评论家。
    • 加西亚·洛尔卡(1898-1936),西班牙诗人、剧作家。
    • 艾略特,
    • 艾滋拉·庞德,《诗章》
    • 杰拉德·曼利·霍普金斯(1844-1889),“太多辅音”
    • 蒲柏(1688-1744),英国诗人,“用词严格精确”
    • 斯威夫特(1667-1745),“不受约束的人,独行者”
    • 乔叟,“利用讽刺和当局之间保持了一个得体的距离”
    • 波德莱尔(1821-1867),法国诗人,现代主义的创始人之一
    • 纳瓦尔(1808-1855),法国诗人,最早的象征派和超现实主义诗人之一
    • 科比埃尔(1845-1875),法国诗人。
    • 拉弗格(1860-1887),法国印象派诗人。
    • 维吉尔(前70-前19),古罗马诗人。
    • 贺拉斯(前65-前8),古罗马诗人。
    • 索福克勒斯(前496?-前406),古希腊三大悲剧诗人之一。
    • 福楼拜,《包法利夫人》,《萨朗波》,“将诗歌的严格的、宝石工匠式的艺术带进了散文写作之中”。
    • 亨利·詹姆斯,《金碗》。
    • 约瑟夫·康拉德
    • 福特·马多克斯·福特(1873-1939),英国作家,《检阅结束》四部曲,《好兵》。
    • 瓦尔特·封·德尔·福格威德(1170?-1230?),奥地利吟游诗人,对中世纪德语文学有巨大贡献。
    • 阿尔诺·达尼埃尔(创作时期1180-1200),法国普罗旺斯语诗人,以及一种韵律复杂难懂的诗歌体的大师,对但丁有极大的影响。
    • 圭多·卡瓦尔坎蒂(1255?-1300),意大利诗人,“温柔的新体”诗派主要人物,诗名仅次于但丁。
    • 盖思科因(1525-1577),英国诗人、剧作家。
    • 黎里(1554?-1606),英国散文家、剧作家。
    • 肯尼斯·斯莱塞(1901-1971),澳大利亚诗人、记者。
    • A.D.霍普(1907-),澳大利亚诗人,以哀歌和讽刺诗而著名。
    • 亨利·米勒(1891-1980),美国小说家,因露骨描写性生活,其作品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以前在英美被列为禁书。
    • 欧内斯特·海明威
    • 爱德华·托马斯(1878-1917),英国作业和诗人。
    • 兰波(1854-1891),法国诗人,象征主义运动的典范。
    • 华莱士·史蒂文斯(1879-1955),美国诗人。
    • 弗朗茨·卡夫卡(1883-1924),奥地利文学家,现代派文学之先驱。
    • 荷尔德林(1770-1843),德国著名抒情诗人。
    • 布莱克(1757-1827),英国诗人。
    • 萨福,古希腊女诗人。
    • 埃米莉·勃朗特
    • 詹姆斯·乔伊斯,《尤利西斯》。
    • D.H.劳伦斯
    • 阿努伊
    • 萨特
    • 尤内斯库
    • 贝克特
    • 荷尔德林
    • 里尔克
    • 塞萨尔·巴列霍
    • 尼古拉斯·纪廉(1902-1989),古巴诗人。
    • 巴勃罗·聂鲁达(1904-1973),智利诗人,《在马克丘·皮克丘之巅》。
    • 英格堡·巴赫曼(1926-1973),奥地利女作家和诗人。
    • 贝托尔特·布莱希特(1898-1956),德国戏剧家和诗人。
    • 汉斯·马格鲁斯·恩岑斯贝格尔(1929-),德国诗人。
    • 西蒙·温肯努格
    • 约瑟夫·布罗茨基
    • 英格堡·巴赫曼
    • 兹比格涅夫·赫伯特(1924-1998),波兰诗人,随笔作家。
    • 奥斯卡·王尔德
    • 约翰·韦伯斯特
    • 亚里士多德
    • 彼得·拉米斯(1515-1572),法国人,哲学家,逻辑学和修辞学家。
    • 鲁道夫·卡尔纳普(1891-1970),德国人,逻辑实证学派的创始人和领袖人物之一。
    多读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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