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来,一个疑问一直在我的脑海里盘旋:究竟是什么原因,让杭州成为了天堂的代名词?我知道当然是因为西湖,可是天下西湖三十六,为何就中最好是杭州呢?是岳王庙?是万松书院?是虎跑梦泉?当然都不是,这些都是果而非因,那么因到底是什么呢?这是一个宏大的美学命题,我才疏学薄,当然难以作答。但我隐隐感觉,有一个地方可以给我一些提示和线索。
犹记得当年在苏州大学求学的时候,英语老师问我:“都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你来自杭州,那你觉得杭州和苏州有什么不同呢?”这个问题其实有不少朋友问过我,所以我不假思索地回答道:“Both of them are pretty girls, but Suzhou is a girl from a humble family while Hangzhou is from a noble family(苏州是小家碧玉,杭州是大家闺秀).”这个回答可能很多苏州朋友不喜欢听,苏州当然也很美,经济总量甚至远超杭州。可是我所讲的是整个城市的气质,而且这并非我的一家之言。同为江南名城,杭州的大家闺秀气质缘何而来?缘自画桥烟柳的西子湖?缘自万马奔腾的钱江潮?缘自层峦叠嶂的凤凰山?都不是,又都是。一座城市的气质三分是自然,但七分应该是人,是人创造的历史,是历史凝结的文化所铸就的。那么我们应该直奔它的源头,去索求这个问题的答案——连同上一个问题。
有了明确的目标,出发也显得格外的迅速。十来分钟时间便到了我心目中的“德尔菲神庙”,不同的是德尔菲神庙赐予人的神谕是“认识你自己”,而这个地方将指引我来认识它所守护的西湖。这是一座王庙。奇怪的是,作为中国七大古都之一,杭州竟找不到一丝皇城的足迹,却有着两座香火不断的王庙。一座是前文所说的岳王庙,另一座便是我身前的钱王祠。
钱王祠所在地是西湖十景之一的柳浪闻莺。“柳阴深霭玉壶清,碧浪摇空舞袖轻。林外莺声啼不尽,画船何处又吹笙”。明人万达甫的诗歌依稀再现了南宋帝王御花园的歌舞升平,可南宋帝王却怎么也想不到,他们苦心经营的御花园如今所祭祀的却是一位异姓王。而这位异姓王,才是杭州百姓最怀念的君父。有人可能会说,赵宋是北方而来的外来人士,而钱王乃是杭州土生土长的英雄。但这个分析根本站不住脚。暂不说千年的时光早就冲淡了所谓本籍与外籍的区畛,再说如果杭州人民真是如此狭隘的市井小民,何以到现在还在传颂缅怀来自巴蜀的苏轼、来自山西的白居易和来自河南的岳飞呢?在人间大义面前,一切世俗意义上的出身都会被淡化。那么钱王究竟拥有怎样与众不同的魅力呢?我们还是推开山门,也推开尘封千年的历史大门吧。
走进钱王祠,首先映入眼帘的一座单层三重檐式的铜献殿。宋式风格,富贵而不失典雅。在它的左右两边分别有两个碑亭,右边碑文是乾隆帝为该观题写的“忠顺贻庥”四个大字;左边是重建碑记。献殿两侧还有功臣堂,左侧表武功,右侧表文治。堂内的碑文虽已模湖不清,但从那斑驳的碑迹中也依然可以感受到这位历史上吴越国王的雄才大略及造福百姓的贤明之举。径直往前走,便是恢宏大气的五王殿了。殿内陈列三世五王塑像。步入殿堂,位于正中的钱镠像高约5米,在他周围是钱元瓘、钱弘佐,钱弘琮、钱弘俶的塑像,栩栩如生。我眼前不仅浮现出一幅幅他们英雄岁月的画面:西陵大战、修筑海塘、钱王射潮……
可是这些名字对于今天的我们来说似乎拗口又陌生。是呀,吴越国太小又太不起眼了。从空间广度上来讲,两浙十三州所有的领土加起来都不及神州大地的一个零头;从时间跨度上来讲,它七十二年的立国时间在五千年历史长河中不过是弹指一挥间;从建功立业上来看,即使贵为三世五王的吴越国王在群星璀璨的帝王将相中也排不上号。如果非要在卷帙浩繁的史册一窥他们的风采,你发现他们不过是十几个正统王朝中的一个大分裂时期的一个小国而已,而这样的小国即使在他们所处的时代也有十个。那么我们不认识这些名字确实无可厚非。可是再换一批名字,钱学森、钱三强、钱伟长、钱钟书、钱穆、钱玄同、钱谦益、钱大昕……这串名词我还可以列得更长,哪一个不是如雷贯耳?
千年名门望族,两浙第一世家。在中国五千年的滚滚洪流中,煊赫一时的名门望族不胜枚举,繁盛千年的世家大族却寥寥无几,而吴越钱氏则是这滚滚洪流淘漉后的旷世奇珍。是什么原因让这件旷世奇珍永不褪色呢?人口众多?历代王朝哪个皇室的人口不比他多。幸存者偏差?这早就被证明是一种谬误。“求木之长者,必固其根本;欲流之远者,必浚其泉源”。我们还是回到吴越国的开创者,也是杭州作为天堂的开创者,钱镠身上吧。
唐朝大中六年二月十六日(852年3月10日),钱镠生于杭州临安县石镜乡大官山(现称功臣山)下的临水里钱坞垅。相传他出生时突现红光,且相貌奇丑,父亲钱宽认为不祥,欲弃于屋后井中,但因祖母怜惜,方得保全性命,因而取乳名“婆留”(“阿婆留其命”之义)。而这口井后来也被称为“婆留井”。套用托尔斯泰的一句话:伟大的人物都是相似的,渺小的人物各有各的渺小。伟大人物的出生总是非同凡响,伟大人物的发迹史也都是由小到大的,这些略去不说。但钱镠有一点不同于历代帝王,那便是他给子孙所留下精神财产——《钱氏家训》。我们不妨撷取几句:
个人篇:心术不可得罪于天地,言行皆当无愧于圣贤;持躬不可不谨严,临财不可不廉介。
家庭篇:祖宗虽远,祭祀宜诚 ;子孙虽愚,诗书须读。家富提携宗族,置义塾与公田;岁饥赈济亲朋,筹仁浆与义粟。
社会篇:修桥路以利人行,造河船以济众渡。小人固当远,断不可显为仇敌;君子固当亲,亦不可曲为附和。
国家篇:利在一身勿谋也,利在天下者必谋之;利在一时固谋也,利在万世者更谋之。
哪一句不是警世恒言?我仿佛看到了1100多年前的一盏明灯,这明灯历史烟尘在江南吴越钱氏家族庭院里点燃了千年,筚路蓝缕,薪火相传。这明灯传过了世世代代的钱氏子孙,钱氏子孙又将其传给了世世代代的吴越百姓,因此也就有了这上千年的钱塘繁华。
更令人动容的是,当北宋政权崛起,战乱渐弥,全国统一成为大势所趋时,吴越的最后一位国王钱弘俶没有负隅顽抗,而是双手将一军十三州之地归入宋朝版图。“民知易姓而不易国”,他们了解钱王的苦心,不仅没有将其视为卖国贼,还修建了一座宝塔来纪念他。这座宝塔就像是《钱氏家训》的化身,如一座灯塔,历经千年,仍矗立在西子湖畔宝石山的山顶。如今它早已成为了这座天堂城市的象征,代表着杭州城独占鳌头的弄潮精神,它就是保俶塔。
自钱王之后,杭州由一座吴越之间的无名小城一跃而成东南形胜,三吴都会,至今仍活跃在时代的最前沿。所以称钱王为天堂的开拓者实不为过。而钱王所留下的精神遗产,更是给这座山水相间的人间天堂注入了永久的灵魂。她吸引了无数的文人墨客,也吸引了无数的英雄豪杰,她更吸引了每一个追求美的中国人。而这些追求美的中国人,又将自己的美好气质注入给了这个湖泊,这座城市,使得它越加的大气,但同时又不损她的秀美。
人杰地灵,人杰地灵,到底是人杰成就了地灵还是地灵成就了人杰?我想,这应该是一种双向流动的互补关系吧。无论是西湖与杭州,还是西湖与这些伟大的灵魂,都是一种互相成就的关系。因此,这大概也是西湖成为中国传统审美之集大成者的原因吧。
江南忆,最忆是杭州。山寺月中寻桂子,君亭枕上看潮头。寻觅西湖,我将一直在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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