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始终认为姜文目前为止的巅峰之作是《鬼子来了》无疑。
此片也是中国电影中的异数,塑造人物形象之立体,可玩味细节之丰富可谓冠绝国内影坛。《鬼子来了》不同版本我先后看过20多遍,不仅剧情,就连台词都已滚瓜烂熟。影片在故事讲述、人物塑造、叙事节奏、演员运镜等各方面都堪称一流。最早看到尤凤伟这个名字,就是从姜文的电影《鬼子来了》里,标注的是原作者。
昨天终于有机会读了尤凤伟的原作《生存》,突然想说几句关于小说与电影的不同。或许这不同之处,也正是文学创作和电影创作的不同之处吧。
首先,最大的不同是故事的大背景。原作小说用了大量篇幅铺陈了村庄面临的饥荒困境,不断有孩子饿昏、老人饿死,这一背景前提十分重要,为人物最终做出“以命换粮”的决定树立了极具说服力的前提。
姜文将饥荒的大背景去除掉,令叙事更为简洁,但人物动机全部集中在了村民怯懦的“不敢杀人,杀不了人”上,杀俘的故事一波三折,但少了这一前提,让最终“以命换粮”的达成缺乏强有力的动机支持,这一点一直让我在观影时如鲠在喉。看了原作,终于明白故事背景前提的重要性。如果姜文能用三五个镜头交代下村庄饥荒的现实,或许有助消除这一疑虑,然而相应的诸多细节又要再做修改,比如将故事高潮的北京设置在半年以后的夏天,也就是日本投降的当口,这一时间设置可谓神来之笔,让电影的镜头陡然一跃,从小村庄挂甲台上升到全中国乃至整个东亚的背景之下,不仅叙事更为宏大,也增添了故事的真实感和人物的荒谬感,让观众可悲可叹,又无奈无力。而一旦如此则需要一直关押俘虏长达半年的时间,这让饥荒的背景难以说通。电影是个取舍的艺术,很难做到尽善尽美,择优呈现就够了。
其次,主人公在性格上有突出的不同。原作赵武作为村长,看守俘虏责无旁贷,执行枪毙也本无不妥之处,这让人物在心理层面少了电影马大三因懦弱而产生的百般纠结。这个人物形象是正面的,积极的,并且有与他对应的反面人物。在故事中,赵武不仅负责关押俘虏,更对所有石沟村村民负责;他面对的不光是地窖里的两个俘虏,还有笼罩整个村子的饥荒,相比俘虏的关押和行刑,粮食短缺的问题更为棘手,也更难解决,这也增加了小说最后“以命换粮”的交易达成的说服力,不影响前面的人物塑造。小说的遗憾之处在于余韵不足,人物在换粮的途中因饥寒交迫的环境因素被结束了命运,故事也戛然而止,与读者的期待出现偏差。
相比来讲,姜文饰演的马大三则偏于负面——尽管他在与鱼儿相处的时候,偶尔也闪现阳刚的一面,在他身上更多展现的是中国农民毫无主见、懦弱怕事、愚笨短视的一面。这在电影策略上无疑是准确的。关于抗战题材故事,国人已经看的太多了,人物设置,尤其是主人公的设置,很容易千人一面,虽然小说《生存》这个故事本身讲述的并非传统意义的战争故事,但是主人公部分的正面形象仍和很多已有人物是重叠的。要想让观众有不一样的感觉,甚至耳目一新的感觉,颠覆是必需的。
于是懦弱的马大三出现了,他作为普普通通的一个村民,完全是被裹挟着进入故事,又因为自身的性格,推着故事向着难以预料的方向发展,人物命运的转折与再转折,又被故事所推动。影片中的“以命换粮”更像是一个巧合,一个被押鬼子的突发奇想,而最终整个村庄的结局,也更像是因为一个小意外或者误解,导致的“蝴蝶效应”,没有命运使然的悲壮,给人强烈的荒谬感。马大三的性格也一直在变化,在前面总体都是被动的,恐惧的,唯唯诺诺的,直到影片结尾,他拿起斧子只身闯战俘营,疯狂而无畏,他在人格上终于立了起来,也让最终马大三的结局——人头落地之后的笑韵味无穷。马大三这个形象塑造得十分成功,完全颠覆以往抗日背景下民众的形象,体现了姜文的天才演技和导演水平。
第三点不同,在于群像的塑造。原小说的人物设置,用了典型的文学塑造手法,主人公之外的人物,大多是为了为塑造主人公服务,比村中的重要人物赵五爷,这个人自私、冷漠、愚昧、保守,就是为了对比赵武;而从外面回来的汉奸不对的万有家儿子的出现,也是为了引出赵武那一记正气凛然的耳光。在其他人物设置上,相对比较单薄,比如“外援”古连长,民兵连长赵志,赵武的相好玉琴,村庄富户万有,以及反面人物翻译官和日本兵,对这些人物尤凤伟并没有着太多笔墨,或许是限于篇幅吧,但我个人感觉作者主要还是为了突出赵武以及整个村庄的情况。
而群像塑造却是姜文另一个成功的地方,他首先塑造了一群农民的形象,这些形象淋漓尽致的展现了鲁迅笔下的民族劣根性。由于电影直观性的优势,一些人物往往只需要一两场戏,就鲜活的立在观众心里,不用说与马大三对戏很多的那些村民了,即便是仅有两三场戏的陈强饰演的老刽子手刘爷,一句“万里长城今犹在,不见当年秦始皇”,将他外强中干却贪慕虚荣的嘴脸尽显无遗。在对日本兵和翻译官的塑造上,姜文也给安排了大量的戏,让这两个人物由内而外的去除了脸谱化,性格上更具人性,转变也顺其自然。
表演出身的姜文,对演员的精雕细琢是出了名的,因此,纵观全片,可以说每一个出场人物都性格十足,即便只有两三句台词,也是力拔千钧。吴大维只有两场戏,但却让人一下子体会到上层人物的装腔作势;两个日本信号兵,在与村民的交互中,将战时双方的状态近乎白描的呈现于银幕;瘫痪在床上的七爷,从头至尾就一句“一手一个掐吧死俩”,人物贯穿始终,甚至在结尾成为一个亮点;就连开头连脸都没露的“我”,仅仅用语气,就将军队对老百姓的霸道蛮横做了细致的展现。在人物塑造上,我给姜文打满分。
整体上,就像各自的题目一样,尤凤伟的小说《生存》扣题在生存上,描述的是大时代下小人物面对生存问题所作出的无力挣扎,所有人面对生存困境时做出的反应,生存是机体的本能,绝少附带政治意义;姜文的《鬼子来了》,拍的则是一群村民因为鬼子的“到来”而手足无措,最后出现偶然也必然的失控,细节不胜枚举,刻画了一群人,并深入到他们的骨髓挖掘出最心底的状态。两者都是彻头彻尾的悲剧,一个讲述本能反应,一个反思劣根人性,立意不同,自然最终的呈现也迥异。
2016.2.2
(注:未经授权,请勿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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