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清五岁那年已经是个不大不小的毛头和尚了,只是还是贪玩儿,爬树捉鸟,下池摸鱼样样都干。每当他捧着战利品来到老和尚面前,老和尚盛怒,要他鸟还树林鱼归池塘,又罚他抄十遍《清心咒》,不抄完不准吃饭。
起初他不以为意,敷衍了事,后来连连被罚饿了几次肚子,师兄们害怕师弟饿坏了偷偷给他带饭,有一次被老和尚发现了,和尚晚上通通禁食。元清不快,他不知那好端端的鸟和鱼又没为此伤了性命,为何偏偏师父这般耿耿于怀。
每日诵经完毕,元清无精打采地来到池边,脚上踢着石子,看着地上的落叶发呆。
“元清”
元清回过头来,老和尚站在身后。
“师父。。。。师父怎会来这里”
“我且来看看这几日你《清心咒》背的如何了”
元清扭捏着“师父,恕徒儿愚钝,这几日下来还不会复诵”
“无妨,会多少就背多少”
“是。。。。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渡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生。。。不生”元清拿眼睛偷偷瞥老和尚“师父,徒儿所会就这么多了”
老和尚看着把头埋得低低的元清说“元清,你还不够静,心不静,静不定,虑不慧,你可知道?”
“徒儿知道”
“我看你这几日心神不定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徒儿不高兴,那日我本未伤那鸟鱼分毫,为何师父还罚我抄书”说到后面索性嘟囔起来。
老和尚突然眉开眼笑“我当是何事,元清,你要明白,所谓众生一律平等,又何来贵贱之说?鱼失了水,鸟离了穹不就是凭白给它们增加痛苦?如此痛苦若施于你,子尚且不快,鱼鸟亦复如是”
“徒儿明白,徒儿知错了”
老和尚从衣袖里拿出一颗圆圆肥肥的黄杏来,“元清,你看这是什么?”
“是杏!”
老和尚把杏放到元清手心,“现在吃了它”,元清吐出核来,老和尚又指着手心里的核问“现在这又是什么?”
“师父,是核!”
老和尚也不说对与不对,只对元清说“把核种下去,过几日再来回答我”
元清将杏核种下,每日悉心照料,两周左右也长出小苗来,元清兴高采烈地去找老和尚“师父,出苗了,现在,现在是苗!”
老和尚笑笑不语,元清又问“师父,是徒儿错了吗?为何你从来不告诉我正确答案?”
“元清,答案在这里”伸出手指指了指元清的心脏“等时间到了,你自然会找到答案”
寺改名为高漫寺后,香客日益渐增,有来求签的,来烧香拜佛的,还有了解姻缘的。
那一日,寺里来了一个年轻女子跪在堂里迟迟不肯走,原是那女子心有所属,女子母亲又执意要将女儿嫁到富贵人家,那女儿哭得泪眼漪漪“师傅!人都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可忤逆,可我若是从了,嫁了别人,恐余生愁苦,又何谈幸福之言!”
“幸福!”只听凭空一声大喝,循声望去来者正是女子她娘“你知道什么叫幸福?那个穷苦书生有什么好?你跟着他也只有受累,你不过锦衣玉食的日子过惯了不知道那穷苦人家日子的过法,我把你嫁去周家,就是让你免受贫穷之苦,偏偏你倒好!跑到佛祖这里来说我的不是?”
那女子见娘追来了,怯懦懦地站起身来躲到老和尚身后。
“还有三天婚期就要到了,这婚你是结也得结,不结也得结”说罢伸手去拽躲在和尚身后的女子。
“阿弥陀佛,施主且慢”
妇人停下来,朝老和尚作了一揖“老妇礼数不周多有得罪,还望高僧毋要怪罪。只是这事是老妇家事,就不牢烦高僧提点了”
话毕女子捂着脸穿堂而过朝池塘跑去。
才下过雨,塘里涨水塘底又有陈年淤泥,足足有八尺深,那女子跑到池塘边又娇滴滴地抹泪,一个纵身跳到了水里。
我在塘里待了三百余年,今日这一瞥最是惊艳。
她身着艳丽红裙,跃起的刹那衣带翻飞,像西山雨后的红日,她沉到水里,水托举起她的裙裾和黛发,恰似一朵常开不败的红莲。
和尚们见状慌忙跳进水里救人,人是救上来了,妇人与那女儿抱着哭作一团。
“你个傻孩子,为娘的从你便是,千万莫要再想不开,娘就你一个女儿,你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又叫我再怎么独活?”
那女儿口鼻里呛了水止不住地咳嗽,泪水与发间流下的水混作一团。待渐渐冷静下来谢了和尚,又互相搀扶着离开。
元清不解,趴在塘边问水里的游鱼
“鱼儿啊鱼儿,你说情究竟为何物,人们竟不吝拿性命去换?”
鱼无聊地吐一个泡泡,摇着尾巴游走了。
“诶诶诶,你别走啊”元清揪一块馒头丢到水里,又有红鲤带着小鱼前来觅食。
“鱼儿啊鱼儿,你说那谢公子喜欢王姑娘为何不说?等到王姑娘嫁作他人他又才来哭,元清不懂,喜欢就是喜欢,又不跟尿床一样难以启齿”
“哈哈哈”听到后面有人在笑,元清回头看到老和尚,元清便问“师父,情是什么?”
“情是什么?情就是一念执着,不问是劫是缘”
“那缘又是什么呢?”
“相遇,相伴,相别离皆是缘”
“元清不懂。。。。那王姑娘和谢公子有缘吗?”
“既有缘也无缘”
“师父,那喜欢为什么不说出来呢?”
老和尚摸摸元清的头“元清,世间之事并非你所想的那么简单,成是缘,败亦缘,人掌控缘,也难逃缘”
“缘来缘去听得我头都大了”元清嘟囔
老和尚又笑“缘为冰,我将冰拥在怀里,冰化了,我就知道缘没了”
听到最后元清只听懂了缘就是冰,那一晚元清睡得很香,梦里红烛明灭,谢公子掀开王姑娘的红盖头,王姑娘羞答答地笑。
隔日便不见老和尚,吃饭时也不见老和尚,元清戳师兄胳膊“师兄,师父呢?怎不见师父?”
大和尚顿了顿,又给元清添了一碗粥“我说你一天天的哪里来那么多为什么?早点吃完去诵经”话毕又各顾自地吃饭。
一连几天见不到老和尚,元清偷偷跑去老和尚的睡房外,房门已经锁了,窗户也紧掩着,元清找不到师父悻悻的离开。
这几日大家都躲着元清,每逢前去问师兄,哪一个不是摆摆手快步走开?元清只得去找胖和尚,胖和尚坐在堂里眯着眼睛诵经,元清过去戳一戳,胖和尚掀开半只眼睛看他,元清双手合十作了一揖为打断他诵经感到抱歉。
“师兄,元清来问问,厨房里的蜂蜜可是还有?”
“馋了?”
“嗯,馋了”
“馋了也没有,蜂蜜乃蜜蜂脂膏,奉养吾身,于理不通”
“那,厨房里白菜还够吗?大白菜?”
“白菜还有,只是不多,够吃三天”
“今天早上馒头还有剩吗?”
“馒头还有,近日大家胃口不佳”
“那,师父哪去了?”
“师父。。诶我说你,别扰我修佛,你别处去吧”说罢推元清走,元清拗着不肯走“元清十岁,上有师兄二八,个个欺我年幼。。。”,“诶走走走”胖和尚推着元清出门,又索性关了房门,元清在外面嘴里还念叨着“元清十岁,上有师兄二八,个个欺我年幼!等师父回来我就跟师父告你们!”
胖和尚背抵在门上,听着门外元清的吵吵鼻子一酸热泪盈眶。
清晨,天还没亮,乌鸦鸦的一片,高漫寺建于鸡枞山上,群山环绕,因而雾气比它处浓重许多。
和尚们在堂里打坐诵经,突闻寺中罄鸣三声,和尚们放下手中木鱼利落起身出门去,元清正懵,拉住最近的和尚问“师兄?有何事?可是寺里出事了?”
那和尚也不说明,推掉元清的手就快步奔跑出去。元清在后面跟着,表情严肃,心脏“动次动次”跳得厉害,他只是隐隐觉得出事了。
寺庙的一处别院门前被和尚们围得水泄不通,元清最矮被挡在外面,跳着跳着想一探究竟。元清尖着耳朵听着,想听出些什么来,不多久里面传出住持的声音“弘宏高僧,于恒禧十年辛未月戊申日坐化,世寿八十三岁,阿弥陀佛”
和尚们双手合十“阿弥陀佛”
元清心里咯噔一下,推开师兄挤到前面去看,只见老和尚盘坐着,眼眸轻闭,双手合十,面带微笑,已然西去。
元清迟疑着泪就断了线似地往下掉,“师父!师父!”胖和尚捂着元清的嘴巴“元清,师父坐化是好事,他已经超脱六界去往西方极乐世界,应该高兴,应该高兴”说罢他自己也没忍得住,热泪夺眶而出。元清嚷着挣扎着要扑上去,住持厉声呵斥道“元清!毋要惊扰!”,元清只是哭得更凶,被众师兄半推半抬回柴房,一直被锁到第二日午时才放出来。
只是一夜之间,元清成熟了许多,昨日哭得失了声,哑着嗓子问来的和尚“师父遗体可还在?”
“还在,申时火化”
元清木讷地出门,老和尚遗体已经移到堂里来了,和尚整整齐齐跪了一地,念经诵佛为老和尚加持。
元清跪在最后面,《清心咒》他已经烂熟于心,只是师父再听不见了。
元清记不得那一日他磕了多少头跪了多少时辰,他只记得那一日是被师兄们抬回来的。
师兄们给他解释前几日为何避而不答,他闭着眼睛听着,“元清,并不是师兄们想瞒你,只是师父坐化前交代过,说你修禅时日不多必定分不清是悲是喜,他早就料到你用情至深怕你一时悲恸坏了大事”元清眼角流出泪,他侧了身,泪滴在枕头上,“师父还说当初抛给你的问题,寻觅不可中断,答案要潜心去找。”
自打那开始,元清就像变了一个人,每日打坐诵经,若有不解就去找住持师兄解疑,短短二十年他就已经比师兄们修行更深。
元清三十七岁那年辞寺,临行前特意拜别师父,只戴一笠杵一杖到各地云游,园里的杏树好像知道他要走,早早地开了一树的杏花。
十五年后,元清归来,寺还是老样子,只是住持已不再,院里的杏树更加茁壮,树根盘虬。
元清走的十五年里,我两耳不闻红尘事,潜心修炼功力也有所长进。
他只是老了,道行更深,师兄见他也朝他作揖。小些时候来池边打坐的习惯他还留着,那日刮风,杏叶落了一地,他突然停止念经,眼眸半开“师父,落叶归根,经历相生相伴相别离,现在是缘”
藕生相 楔子(二)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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