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北昝,我要回北昝……”西床的老头有气无力地喊着,一两个小时了,他就这样断断续续地喊,不时用枯瘦如柴的手揉搓着夏凉被,一会儿塞进嘴里,一会儿又在脸上摩挲着,像一个两三个月大的婴儿,毫无意识地乱抓着东西,有人过来,他就试图拉住来人的手,不管来人是谁。
我好奇地看向老人,他空洞的眼睛直勾勾盯过来,我的目光仓皇逃离。他儿子儿媳来了,喊声似乎更紧。试着问老人怎么了,他儿子说,脑萎缩痴呆几年了,已经不认识儿女了,住进来一个多月,北昝是老家,是根。两天了不说话一直呼呼大睡的老人,自从儿子进来就开始嗫喏,尽管口里含糊不清,但目光分明柔和了许多。
他儿子苦笑,我也笑笑,“跟小孩一样,牢牢记着家在哪里,生怕走丢了吗?”老人儿子是个医生,他走到父亲床边,像哄一个无理取闹的孩子,“回,你说咱们怎么回呀,走着回吧?”老人还在低声重复,“回北昝,回北昝……”
我一时再也笑不出来。
这样自说自话的时光还能有几许?这一天天等待的是什么?他儿女知道,养老院的护工们也知道,只有老人不知道。
两天来亲眼看着护工给老人喂饭,老人不想吃就慢吞吞举手拦在嘴边,“啊——张嘴,再吃一口,哦,真好……”护工哄小孩似地哄着,总算吃得干干净净,可已然瘦得皮包骨头了。
一棵树,在岁月的背阴里渐渐枯萎,等待着最后一片绿叶的告白。没有了悲欢,没有了知觉,生命,走到这个路口,除了可以满足儿女们的孝心,还有多少期许与意义? 我望向窗外,南山的风不舍昼夜,莽莽盐湖在十八层高楼的俯瞰下,无处可藏。白皑皑的盐坝像随意点缀在油画里的鸥鹭,隔了人世的喧嚣,隔了天地的无常,也隔了火辣辣的太阳与池盐的咸涩。绿树,银湖,蓝天,还有南山上隐隐约约的风车,多么美好的五月天。可住在这里的老人,还有几个有能力有心情去眺望去歌吟。
刚住进来的爸也闹情绪,要回家,为了让他尽快适应,找到家的感觉,我推着轮椅挨个去串门。西边一家是一个有专护的老太太。看到她的一瞬,我着实吓了一跳。一条宽大的粗布床单搭在床两侧扶手上,帐篷似地罩着她全身,唯一裸露在外面的头皮呈现出一个深深的坑。护工友善地帮我把轮椅拉进门里,欢迎我们陪老太太说说话。一直耷拉着眼皮的老太太忽然睁大眼睛翻向护工,似乎是在表示抗议。她的眼睛好大,年轻时一定是个美人,才64岁,脑出血已经躺了好些年了,这次骨折,不得已从家里转到了养老院。
另一间公寓里,银灰色的遮阳帘半拉着,里间两个老头打着鼾,仇人似的各自面对着墙。外间一个看上去五十多的汉子躺在床上看手机。吆,还会玩手机,这怎么也住在这里。正想着,汉子抬抬眼皮,很不友好的眼神,吓得我赶紧推着轮椅掉头就走。
有了教训,不敢随便推着爸进别的公寓了。站在门口探探身,都躺在床上,或睡或醒,看不出喜怒哀乐。安安静静的房间里,不知道一个个肉体都经历了,或者正经历着什么样的苦痛。也许,并没有苦痛,只是行动不便而已。那能在这里安度余生,是享福还是遭罪?子非鱼……我下意识地甩了下头,是啊,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喂爸吃过午饭,我准备回自己家。等电梯的空,听一个护工在对个房间里嗔怪,“油饼都不吃,你咋这么馋,要吃啥?”“鱼!”一个声音毫不犹豫地紧跟着冒了出来。护工忍不住笑,我也差点笑出声来,很想去看看想吃鱼的到底是个怎样的人,胃口挺好嘛。
忽然感慨,痴了呆了,邪恶的丑陋的都归于单纯了,婴儿般,只剩下生命之初最基本的需求,吃与喝。一霎时,不再畏惧,甚至有点喜欢这里的安静与简单。
做个护工?电梯门忽然打开,一道道冷漠的目光齐刷刷聚焦,容不得迟疑,我一步跨了进去,终还是像个逃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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