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
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
野径云俱黑,江船火独明。
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
01
我曾经问过瑞雨,她的名字是怎么来的。我只是好奇,因为“这不像是个时髦的名字”,瑞雨则是个非常时髦的人。我没认识有几个人会像她那样穿搭的,而她对周围的眼光也总是毫不在意。
“我老妈说的。她给我起这个名字是因为,我老爸,是从天而降的一场雨。或者说,是化成雨的什么神灵之类的。”
“所以你是珀尔修斯二世了?”
“差不多吧。”她修着她的指甲。
“那,这可不是一般人能起得出的名字。”我挤出这么一句话,试图附和她。我该长点心,在打听这种事情前先搞清一些基础事实的。我从来都没学会这份世故。
不过,能知道这个典故的父母辈人,的确也不一般了吧。
“是啊,老妈不是一般人,”说着她停下了手上的动作,吹了吹指尖,抬起头看着我,“但她还是生出了像我这样没爸的孩子,对吧?”
02
我一直很可惜自己没能把瑞雨骗来一起工作。
在那时,我还以为只要靠推荐或者类似的手段,就能让公司接受像她这样的画手接手一些公司内部的人做不来的工作。我并不知道能被公司找来做外包工作的人群都是有“固定关系”的、并不知道那并不是“有才者方可居之”的位置。
我只是在尽全力让美工组理解设计意图而陷入绝望后,试着去拽一根救命稻草而已。和瑞雨交流,就像是和其他那些志同道合的伙伴交流一样毫不费力。很多时候我都会想,是不是自己给她们惯坏了。
因此,虽然“可惜”,但我也从来没有后悔过。
公司里的美工组很反感别人用“美工”称呼他们,似乎一个称呼就能让他们大掉身价。能画出他们画不出的东西的瑞雨,却从来都对这称呼没什么所谓。
03
第一次拜访她的时候,可能是没想到会有陌生的客人被带进门,瑞雨几乎把什么都堆在工作台上。书籍、工具、纸张和汉堡、快乐水都堆在一起。紧接着她就注意到了我的视线,继而有些扭捏地试着把一些东西收拾到更合适的位置去。
那是她在我面前唯一一次露出能让人联想到“害羞”的表情。从此之后,无论我何时登门拜访,她的工作台都是整洁的。
04
瑞雨的工作台是对着窗户摆放的,两个巨大的显示器凌驾其上。她平时就侧着身子站在那里工作。就算出于礼貌,我也能在回身转头之间看到她电脑桌面上的东西。
我看着屏幕上那个穿着水手服提着文件包却处在自由落体状态中的女孩子。“那女孩会掉下去的。”
“或许吧。”她舔了舔捉过薯片的手指,重新拿起笔。
“这是你画的吗?”
“还不是。”简洁明了的回复。我知道她没说的那部分是“以后我也可以画出来的”。
05
瑞雨换过不少桌面。渐渐地我也总结出规律来了。
桌面上的主角总是女孩子。总是学生装扮。总是飞在半空中——或者说还没摔到地上。
“我不太懂,”我试着问起这件事,“你是对从楼上一跃而下的女孩子有什么嗜好吗?”
“没,”她有些惊讶地看着我,像是想不明白我为什么会对这种事情感兴趣,“只是她们跳下去的话,我就用不着跳了。”
当时我没听明白她的话。后来,当我总会在星期一跑到公司顶楼向下看两眼的那阵子,我渐渐明白了。
06
对于我来说,瑞雨是“家人的朋友的朋友的朋友”。最初的几次见面都是在聚餐时间——全部在洋垃圾快餐店。第一次说上话就是更往后的事情了。
大家对完作业答案吃完东西出店门各回各家之前要一起过一个有红绿灯的斑马线。瑞雨总是在人行横道的绿灯刚亮起来的时候就迈步过去了,根本不管会不会有车赶红灯最初几秒强行通过。
我最初和她搭上话,就是靠这提醒她注意安全的机会。
而她回答:“没啥好看的,该轮到我过了。”
07
在大学那段写故事写到昏天黑地的日子里,我也曾经脑子一热和她约过稿子,希望她能帮我写的那些破玩意儿画上几张。结果她画了几个月,确实是交来了几份稿,却不让我对外发。
那时我是不知道她们圈子里的人为我这样的人画上一张是要收多少价的,她也从来没提过那些,只是说“感觉我的画还配不上你写的东西”。
我那时候没敢问她说的是不是真心话。我一直没敢问。我现在也不敢问。
08
20年的公司年会,我有幸中了一个“北极游”大奖。为此,过年的时候我还在公司群里发了个等价于我一个月生活费的红包。结果还没等公司下定决心兑现,疫情就来了。从此“北极游”成了个被一拖再拖的笑话。
“真可惜,本来还想问问你要不要把这机会转让给我的。”
也不知道瑞雨是从哪里打听到这件事的,还特意打个电话来揭我的伤疤。
“你要是等得起的话我现在也能转让给你,白送都行。”我当时对谁都是说的这种气话。
她笑了笑,后来就没再提这事。
09
我在锦城呆了够长时间,已经知道这里的冬天根本称不上是冬天。我也和她提到过这件事,但是她跑来的时候还是戴着一顶很夸张的福尔摩斯式猎帽。
我笑话她怎么还不如在江南时抗冻。她笑话我这么久没见面都不知道夸一夸对方的新发型。
我确实没有注意到她换了短发。我总是注意不到很多东西。要是我注意到就好了。
我没问她怎么会在新春伊始起性子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来“看看”我。我只是猜,她大概是因为工作顺路。
过马路的时候,绿灯亮起,她毫无犹豫地直走出去。几秒钟后,原本低着头看手机的其他行人才反应过来,三三两两地跟到了她的身后。
10
“我现在早就不是珀尔修斯,成了美杜莎咯。”
“笑话,美杜莎的人类头发肯定都比你多。”
等到她头发的事情再也瞒不住的时候,瑞雨也就不再与我们见面了。她时不时给我们打几个电话,聊聊这聊聊那,声音听起来倒是挺精神的。
“哎你说,我把现在的存款都换成首饰,到时候和我一起烧了怎么样?”
“不行,你之前提这件事我就查过了,在入炉子之前随身首饰就会被殡仪馆的工作人员顺回家。”
“和把钱白送给医生让他们买二车娶二房也没区别嘛。”
“你真想做慈善还不如捐了。”
“那确实是真的做‘慈善’了。”她嘻嘻直笑。
“那要不你自己凑个北极游出来?”
“如果没有疫情,我还是等得起的,”她弹了弹舌头,“我们都够倒霉的,是吧?”
11
22年年初,她干脆从医院里溜了出去,还像是炫耀一样特地和我打了个电话。
“你妈妈还不知道吗?”
“我还没告诉她。”
“那你干嘛和我这种人说?”
“因为你会记住我。”
不等我再说什么,她又跟了一句。
“你会一辈子都带着我的。”
我真是不知道自己该回些什么才好。我气得连手机都要捏碎了。她接下来倒是很有耐心地一直等我开口。
“你TM是真的贱啊。”我之前没怎么夸过她,明明我该夸她一万遍。这一次我却用自己平时不会用的最难听词汇骂了她。反正对她来说没有下次了。
瑞雨在电话另一边笑得太开心了。她跟我在一起的时候从来都没这么开心过。如果我能说这是瑞雨在这世上最开心的一段经历,我是会这么说的。
12
今年的冬天也依旧不像是冬天,城市里的雪花不干不脆地飘成了冷冰冰的雨,可即便过了春节,这些雨点也没有一息春雨的味道。
遵照瑞雨的指示,我还将这份篇小记手抄了一份,方便“到时候让她带走”。但是当我真的拿起笔来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用心写过任何字了。我想,她肯定也会和我学生时代的那些老师一样,看不懂那些蝌蚪文章吧。
就这样吧。我发现自己写的东西大都成了墓志铭。我猜瑞雨她肯定其实也不稀罕这一套,只是她知道我会想这么干。她倒是应该想要读一读我的墓志铭。有机会,我会写一写的。
13
即便现在还算是冬天,我也觉得世界上没有什么诗比《春夜喜雨》更配她了。对吧?
END.
2022.02.07 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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