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暮秋时节,天空灰暗的下午迎来一阵疾风,街上尘土飞扬,墙角的菊花明黄亮丽,与这天气甚不协调,马蹄声响处,一骑飞驰而过,在紧闭的木门前停住。
马上那人甩镫离鞍,在门前正衣冠,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轻敲木门。
里面有人应声,不多时听见脚步声响,门栓扯动,吱呀一声门分左右,露出个男人的脑袋,随即大门敞开,出来的是个四十岁上下瘦削高挑的男人,他把门打开,抬头见了来人,语气平常,道:“你来了,老师在等,随我进去吧。”
说着侧身相请,来人也不答话,将马拴在一旁石柱上,大踏步进了院门,高个子男人紧随其后,一路穿廊过户,四周万籁俱静,前面那人几次欲言又止,最后鼓足勇气似的问道:“你怎么也来了?”
后面那人笑呵呵道:“老师自是你老师,难道就不是我子贡的老师?我知道老师回到鲁国之后愈发心灰意冷,他又没什么财资,但凡有些小聪明的人见了老师的境况,能不上门的都不上门,眼见着是门可罗雀了,我便送些钱资过来,也是宽慰宽慰老师。倒是你,卫国的事情我都听说了,老师断言你这几日会来找他,果不其然,才没两日,你便来了。”
两人在一扇门前站定,重又整了整衣冠,拱手施礼。
子贡道:“老师,子路师兄来了。”
门内应了一声,随后两人才得入内。
屋里坐着个老头,须发皆白,满脸皱纹纵横如沟壑,精神却很好,眼睛甚是有神,正在火炉旁看书,身后的竹简堆积如山,遮住了一些光线,好在屋里灯火明亮。
老头放下竹简,道:“路上可吃过?”
“不曾,饿得心慌。”
老者笑出声来,这一笑,牵动满脸皱纹和一张大嘴,显得其貌更为不扬,甚而可说有些丑陋。
“你这小子,还要来老师这里蹭饭吗?”
老头虽然笑骂着,却示意子贡去准备晚饭。
等子贡出了门,子路才细细打量老头,这一身缁衣羊裘虽然洗得干净,却还是显得陈旧寒酸,想起当年老师在鲁国最风光的时候,一时心中感慨,不觉叹了口气。
“你小子刚来就叹气,存心给我老人家找不痛快?”
子路讪讪,道:“借我一百个胆子也不敢给您找不痛快啊,我就是有些感慨,一晃您都这把年纪了,我也白了胡子,就连子贡,今年也有四十岁了吧,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啊。”
老头笑道:“这天底下还有你不敢做的事吗?我倒是不信,当年见你第一面,为师可被你打得不轻快。”
子路听了,脸上也略微轻松,接过老师递来的茶盏,仰脖灌下去,苦兮兮的,难喝。
“要不是为师克制守礼,凭你那点本事,可打不过我。”老头显然来了谈兴,嘴角微微上扬,说得很畅怀。
子路听了也不反驳,心里却嘀咕,都这把岁数了,还是不承认拳脚不如我,非说当年自己是为了守住礼数才不屑与跟我动手,白白挨了我几拳头,大半辈子过去了,还是这样爱面子。
“老师,您一辈子都想复还周礼,如今世上之人,可有几人习得周礼吗?”
老头刷的拉下脸来,很是不悦,骂道:“你定是要来气死我,定是要来气死我的,我有这么多徒弟,就是你不省心。”
子路抬起一条胳膊,将手紧紧握了,道:“沙包一样的拳头,看到没。”
老头愣住,呆了一呆,随即哈哈大笑,直到笑得眼泪都出来,嘴里骂道:“你这秃小子,还记得,当年可不就是这句话,你还打了为师三拳,来来来,今日索性叫为师报了这仇罢。”
老头说着就抬手欲打,谁曾想起得急了些,身子没稳住顿时一个踉跄,子路赶忙起身扶住,半个身子凑上去给他打,老头当真捶了一拳,软绵绵的哪有几分力气。
搀扶着老头坐下,子路眼睛有些发酸,他从来不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但他跟随自己的老师数十年了,当年老师意气风发致仕鲁国,一度官至宰相,内政外政无一不通,后来周游列国著书立说,更是舌灿莲花,万人景仰,可如今,成了眼前这个干瘪枯瘦的老头,他怎能不伤心呢,扶着的老头的一条胳膊,透过袍袖,子路能感觉到那柴火棒一样的骨头,他是真的老了。
二、
子贡叫庖厨收拾了一桌丰盛的菜肴,仆人将饭菜摆好,盐豆、清蒸萝卜条等一干素菜都尽量靠近子路和子贡,蒸乳猪、蒸羊腿这些荤菜都摆在老头面前,又端来三晚小米粥,上了米酒。
仆从们退下去,屋里只剩下师徒三人。
子贡举杯,道:“难得咱们兄弟二人一同来看望老师,更难得老师精神矍铄,你我一同敬老师一杯,祝老师寿比南山,万古长青。”
子路不善言谈,跟着举杯,一饮而尽,老头高兴,也是一饮而尽,抓块肉大口嚼着。
“看来老师心情不错,前几日每餐所食都不多,今日可有了食欲,必定是为了师兄能来。”
子贡一边说着,一边又各满了一觚酒,对子路道:“师兄,小弟敬您一杯。”
子路仰脖,一饮而尽。
于是兄弟二人推杯换盏,老头一人自顾吃喝,三人默默寡言,一切却又平常似行云流水,毫无尴尬。
待窗外夜色朦胧,酒已酣,残席撤下,三人相对而坐。
有人过来添了灯,原本渐渐昏暗的屋内重又明亮起来。
“老师,我去看看廊下的灯。”子贡施礼,随即退了出去,屋里剩下师徒二人,对面而坐。
沉默良久,老头开口道:“你想好了?”
“想好了。”
“要去?”
“要去。”
“可退乎?”
“不退。”
又是沉默,灯芯燃烧时偶有噼噼啪啪的炸裂声,此时听来,甚是刺耳,如平地生雷。
“我儿已去,颜回也不在了,子路,为师希望你能考虑考虑。”
“孔悝于我有知遇之恩,同袍之义,我,不得不去。”
“当年堕三都,杀生太过,杀人这种事,一旦开了头,对生死,就再无敬畏了,或许,我不该叫你背负这些。”
“这件事,我并不后悔,只是当初您评说孔悝之母伯姬表里不一,乃淫乱之性,蒯聩多诈,向有不臣之心,我未曾相信,至今颇有悔意。”
“既如此,又何必徒去送命。”
“夫子,我给您讲个故事吧。”
“叫我老师。”
“老师,我给您讲个故事吧。”
老头半靠在堆积如山的竹简上,眯缝着眼,侧耳等待。
“那年我跟您周游讲学,到了叶邑,有一天,我拉肚子找茅厕,将近天黑,您不等我,自己先溜了……”
“不是不等你,实在是你那几个师弟困顿疲乏,我总不能为了你等你,就不顾他们了,再说,怎么叫溜了,我不是嘱咐那老丈告知于你?”
“嘿,就是那老头,我记得比您这会还老吧,看上去得有八十岁了,可人家还能下地耕田,这一点,你可就差些了。”
“说正事,别扯带我。”
“我从茅厕出来,左右寻不见你们,就看见那个老头在田垄上蹲着,我就凑上去问他见过我的老师没有。”
“他可告知于你。”
“哼,那老头脾气古怪,这点跟您倒很像,他不答反问。”
“问你什么?”
“他问我,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做的哪门子学问?游手好闲,舍了弟子自己溜走,算什么老师?”
老头听了直皱眉,嘬了嘬牙花子,忽然拍手道:“此人有大智慧啊。”
子路心下好笑,就知道老师得这样,随即说道:“您猜我怎么做的。”
老头止住笑声,道:“你这小子,必定没好话,跟人家呛了吧。”
“这倒没有。”
“真没有?”
“没有,我只是给了他一拳头。”
老头瞪了瞪眼,骂道:“你这臭小子,人家偌大年纪,你怎下得去手。”
子路笑道:“我自然不是全力出手,只是想敲打敲打他,不过说来也怪,老头挨了我一拳,倒高兴起来,反夸了我两句。”
“还能夸你?”
“他说我是个勇者。”
老头听了,先是呆住,随即眼神里透出神往来,嘴中喃喃:“真是个智慧长者啊。”
三、
夜色已深,繁星初上,子路辞别老师出来,一路还是子贡相送。
到了门口,子路上了马,忍不住回过头来道:“子贡,你可多花些时日陪一陪老师,他毕竟年纪大了,在鲁国,又不似从前。”
子贡苦笑:“师兄,这几年我不怎么过问政事,至于我在忙些什么事,你也知道,单单往来拜会的商贾,一天就要见十数人,我实在脱不开身,我打算在老师跟前再守两日,随后我便要告辞了。”
“好罢,我也顾不得这许多。”子路说罢,扬鞭而去。
送走了师兄,子贡回到老师面前,将他搀扶起来,老头颤巍巍站在窗前,一手扶着子贡,抬头望外,苍穹幽邃,老头长叹不已。
“老师可曾劝他?”
“劝不得,留不住。”老头又叹气。
“师兄,还是听您话的,虽然屡屡惹您生气,但他心里是敬重您爱戴你的。”
“正因此,才更劝不得,你知道为师这一生,活了一个字,为何?”
“礼。”
“是了,为师一生只为复立周礼,谁也劝不得,拦不得,那你可知,子路一生活了哪个字?”
“忠?”
老头晃晃脑袋:“不是。”
“义?”
“不是。”
子贡皱了皱眉,苦苦思索。
“你师兄活了一个‘勇’字,我也很佩服他啊,只可惜,从此见不到子路了。”老头说着,大哭起来,着实悲憾,引得子贡也蹉叹不已。
四、
卫国内乱,国都陷入战火,到处是一片哀鸿。
子路单人独骑,一路风尘仆仆,却不料在城门口遇到了子羔。
彼时子羔衣衫不整,面色慌张,瞧见马上的子路,也是颇为惊讶。
“师兄,出公已经逃走,下落不明,孔悝业已无碍,只是卫国陷入蒯聩之手,您现在进城也于事无补,白白搭上自己性命,还是跟我一道逃走吗吧,将来再做计较。”
子路听了,翻身下马。把缰绳递给子羔,道:“我来并不为他,你且乘马速离此地,将来若有机缘,去鲁国看一看夫子。”
“那是为何?”
“为我。”
子羔困惑,意欲再问,不想被子路夹起来扔到马上,随后调转马头,在马屁股上抽了一鞭子,那马久随子路,通晓人意,竟滴落两滴泪水,随即四蹄如飞而去。
子路持矛入城,见满目疮痍,百姓多有死伤,哭喊震天。行不多时,见左右转出无数兵士来,无不铠甲鲜明,刀盾在手,将子路团团围住,不得前行。
子路面无惧色,正衣冠,仰天大笑,持矛杀入重围,再未得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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