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雀小镇,蓝天小学。这一年,他九岁。
洛清抬着头,目不转睛地望着老师滔滔不绝。
秋天的气息越来越重,一天比一天要凉了。已有枫树,叶子渐红。柳树在更猛烈的劲风吹拂下,更显瑟瑟。黑鸦山高高矗立,依然笼罩着不详的阴影。
班上的同学还是困得打盹,唯盼着下课的铃声让他们获得解放。
洛清的桌上空空荡荡,课本和笔袋,他家里买不起,见他光听不练,次次考试却都是第一,老师们也便都睁只眼闭只眼,任由他去。
他们说他生来是学习的料子,却不知他要花费多少功夫,记下黑板上的习题,再在脑中费力地解答。
一开始知识点总是错乱,随着时间推移,拼命的死记反而让他的理解能力飞速提升,上课也变得越来越轻松。
即便如此,他还是不敢松懈一分一毫。
因为这是母亲最大的愿望。
这些日子,母亲趁父亲不在的时候,告诉过他,在黑鸦山上和父亲的初遇。
还告诉他,当初上黑鸦山,是因为对未来没有了希望。
渴望走出小镇,去往更远他乡,去看更精彩世界,也是年年第一的母亲,走出了云雀小镇,去了城市的中学。却因为家里的条件,要为弟弟腾出学费来。以此,唯有一条回乡嫁人的路。
恬淡的微笑留给家人,玉兰便独自走上了黑鸦山,若实现不了此生抱负,不如了却此生。不成想,遇上了洛天平。他曾四处流浪,见过城市大桥下的河水波涛,见过井然有序的柏油大道,见过她所向往的一切。
“娘,那你弟弟现在呢?”
洛清只记得当时的母亲身形一颤,转移了话题,向他描绘外面的世界有多精彩。那有敞亮的大楼,绿化的草坪,眼花缭乱的霓虹灯在夜晚发出五彩斑斓的光。
“清儿,等你去到外面,就会知道这世界有多大。知识,可以改变命运。我和你爹,背负了太多人命,此生罪过,都无法尽数偿还了。但是你不一样。”
洛清似懂非懂,只知道学得好,娘就开心。
自一个月前洛清被那些高年级混混围攻过以后,好像一切都变得好了起来。
父亲虽然依然是酒馆常客,但还是拉下了面子,求得了好不容易的一份零工。母亲对自己的话也多了起来,在洛清面前不再沉默哀叹。
几周前,洛清还发现一条隐蔽的小道,顺着它直通灰崖区,只是要绕一段长长的远路,但再也不用担心高年级混混在必经之路上对他围追堵截了。
一切,都很美好。
下课铃响起,洛清抓起书包,从座位站起离开。家里还有食物,今天不用摆出虚伪的笑脸,也不用去面包店胆战心惊地拿面包了。
边哼小曲边踢着脚下的石头,斜挂在肩头的书包合着节奏前后摇摆。
走到一丛绵延的灌木旁,他微一低头,向里面钻过去,一条枯叶铺就的窄道向前延伸,洛清轻车熟路地拨开遮挡视野的林木,向前迈步。
“小兔崽子很会躲。”一个轻浮的声音突然从林间响起。
洛清认出这是熊晓寒的声音。那一天被他带的一群人围困的画面,历历在目。直到一个月前,他才知道这个“头儿”的名字。
因为第一天就逃学,这些高年级生被全校广播通报点名批评。
而他们霸凌学生的恶行,却依然不为大人们所知,当洛清拖着支离破碎的身体回到学堂,大家只当他的伤又是被父亲揍出来的,只是比以往更狠些而已。
听闻此声,洛清一个战栗。这么说,他们对自己还是不依不挠。他克制住本能的恐惧,掉头钻进一侧他从未走过的灌木深处,不管不顾地向前疾奔。
另一边,熊晓寒嘴里叼着一根苇草,犀利地注意到灌木丛的一阵抖索,朝向那里对小弟们凌厉地下着命令:“追。”
他心里自然是不相信洛清所说的神奇植物的话,此行更不是来要种子的。只是假期在即,不找点乐子,总是说不过去。一个月来,也在那些低年级生身上搜罗来不少好东西,一见到他,他们都怕得发抖,而且极不经打。只有洛清,灰崖区的败类,最适合抗揍。
只是这可恶的洛清一连几周都消失地不见踪影,让他心里不爽极了。好不容易让张天一跟踪出他每日的行径,便早就在这里守株待兔。
狩猎开始。熊晓寒眯起眼睛微微一笑,小弟们一个个地挤上窄道,向洛清逃跑的方向追去。
洛清脚程快,却总被不熟悉的枯枝拦住,怎样都甩不开身后的追兵。
越跑心里的惧怕越是减少一分,怒火倒是增加一层。
你们想玩?那就玩个痛快呗。洛清的眼睛不知不觉地眯起,嘴角扬起浅浅的弧度。
随之转了个方向,向着鬼魅的黑鸦山——诅咒之山,一头奔去。
风声呼呼地穿过他耳畔,胸膛因为运动过猛而剧烈起伏,汗水顺着额头划过脸颊,在将滴不滴时被洛清一手挥洒掉落。脸和胳膊被簇拥的枝叶刮出一道道血口,他只知道,不断向前,只能向前。
直到脚下踏上了陌生的泥土,层层灌木变为参天巨树横亘在他眼前,还有远处隐隐约约传来的叮咚清泉声。
黑鸦山,到了。
转过身去,那些顺着洛清开辟的小道一路追过来的高年级生们,气喘吁吁地停在了黑鸦山脚下。洛清开辟出的这条小路,从云雀小镇的中心,绕过灰崖区,直接通向了黑鸦山。
张天一面露难色,看向仍一脸痞气的熊晓寒,微微提醒道:“头儿,这是诅咒之山啊,比灰崖区还可怕的地方啊。你还记得...十年前死了多少人呐,就因为...”
“闭嘴,我又不是不知道。在这等着,就不信他不下来。”熊晓寒大大咧咧地席地而坐,看着已跨过界限,在林间气喘吁吁的洛清。他不相信洛清敢深入山林。
等到气息平缓,洛清眼望那些凶残狠辣,却又不敢越界的小混混们,嗤嗤地笑出了声。
他朝着山下的混混们挥了挥手,嘴型一开一合,道出一句“再见”。脸颊上划破的伤口,开始渗出鲜血。
黑鸦山,诅咒之山。
我倒要见识一下,究竟什么诅咒还能再影响到我。
随之挂着当年和他母亲一样恬静的微笑,一个转身,毫不犹豫地向黑鸦山深处走去。
熊晓寒惊得嘴里的苇草都掉落在地,可怕的回忆铺天盖地涌来。
那个灰崖区败类不知道当初黑鸦山给镇民带来多大灾难了吗?源头还是秦玉兰和洛天平,败类的亲生父母。
就因为那对狗男女自以为是地上山,大片大片的人就这么死了。他的外公外婆是这么对他说的。
他的父亲也是这么撒手人寰的。
他怎能不恨,怎能不怕?
要是可以的话,他愿意永远离开这片悲伤的土地,再也不回来了。既然下定了永远离开的决心,就变得天不怕地不怕地四处破坏。
直到今天,洛清进了黑鸦山。等他下山,另一场灾难,又将降临。和十年前他父母带来的瘟疫一样,夺去一条条生命。
而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最终还会追溯到他头上。是他逼着洛清进山的。一瞬间,他想追上前去,把洛清带回来。
看着众小弟面面相觑的惊恐表情,他气不打一处来地吼道:“没什么可追的了,不想死的都滚!”
众小弟如梦初醒地四散奔走,熊晓寒却坐回了原地,想着也许诅咒还没降临的时候,洛清就沿原路下山了呢?
他要等在这,给他好果子吃不可。
张天一没有走,轻声喊了句“头儿”,默默地坐在晓寒身侧。
熊晓寒没有回应。
那场大浩劫发生时,他们才是三四岁的幼儿,在家人的声声叨叨中,一遍遍地听过这黑鸦山的可怕诅咒,也或多或少受到了瘟疫的波及。认识的人,远方亲属,丧了命的也是有的。
那是地狱一般的镇子。
两人心有灵犀般的没有说话,心里都知道,暴风雨前的短暂宁静,已所剩无多。
洛清的回忆杀,还没有杀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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