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很久很久没有走过这么泥泞的路了。前前后后稀稀落落的人群,懒懒散散地跨过半干涸的水渠,从烂泥里探出脑袋的野草,绿油油的一大片,它们吸收了太多水流带来的营养,不顾一切地野蛮生长,像暴发户一样光鲜又恶心。
这大概是十几年来,我第一次在六月走这条路,从考到市里上高中,到大学毕业后独自一人跑到厦门,习惯了窝在几平米的宿舍里,去纠结一些无关紧要的问题,那些开心的人不关心,他们不追问活着的意义,无需按捺内心海洋里一浪一浪的波涛。
天气闷热潮湿,草丛里的蚊虫兴奋异常,人群里不时传来一两声怨愤。
我想起上一次在夏天走这条路,是在小学,我要沿着河岸的小路一直往前走,接着跑步穿过一片漫长的坟地,再跨过一座石板桥,这之后我就不害怕了,我会慢悠悠低头踢着石子,卡着迟到的铃声到学校。
据说那桥是座古桥,大概建在清代。那时候也从没细看过石板上刻着的密密麻麻的字,只是习惯埋头走路,又偷偷回头看家的方向。
大多数时候,能看到奶奶背着手,正好朝着我的方向望着。
队伍前面突然有人唤我的名字,是一个陌生精瘦的中年汉子。他的脸上满是愠怒,又不得不覆以哀悼的悲伤。
我才明白我跟丢了,孝子孝孙应该走在送葬队伍的队首,紧跟着抬棺人。亲戚们自行散开站着,给我让出了一条狭仄的通道,我赶紧快步追了上去,前面不远处,是整个村子祖祖辈辈的坟地,一如既往的冷色调,空气有些压抑。
恍惚间,还是下意识要一口气冲出这阴森的空间,或许是本能太过强大,又或是热晕了头,整个人跟丢了魂魄一样。回过头往家的方向看去,什么没有。
耳畔却响起多年前,奶奶和我说:
“你慢点跑,不要怕啊,你爷爷住在那里,他会保佑你的。”
刚上小学那一年,有一个冬天的下午,我被老师留下来练字,因为字写的太丑,到了自己都不能辨读的地步。回家的时候天已经完全暗下来了,我摸黑穿过了那片坟地,害怕到惊悸发作,全身不自主地颤抖。奶奶在田埂上接到我时,不住地念叨着我的名字,像是招魂的咒语。
她朝着墓地的方向恶狠狠地骂了几句,又搂着我的头,喃喃自语:
“要是哪一天,我过去了,一定不要让小孩子害怕。”
那以后的第二天,奶奶带着我一起到了学校,后来我的语文老师再也没有为难过我,我的字直到今天还是一如既往的丑。
再后来每次假期短暂回家,她都会问我:“如果到了那一天。奶奶埋在那里了,你会害怕吗?”
不害怕,奶奶她可真是说到做到。
接到父亲的电话时,我正在为项目的事情较真生闷气,头疼的毛病一阵一阵地犯。
所有人都知道有这么一天,它迎面走来,看得见长缨飞舞,有人喟叹生命枯萎,有人喟叹,有人枯萎。而生命,终究是一株沉默的芦苇。
托着沉重行李到门口时,院子里熙熙攘攘挤满了人。老屋多年未住,突如其来的人气,奇异又拘谨。
他们大多还是多年以前的模样,头发花白或是身形佝偻而已,永远不变的是上上下下的打量和不知深浅探问。
如果得知你过得还不错,就会挤出失望的微笑。
不时地,会有邻里或周边闻讯的妇女过来哭丧,她们扒着冰棺哀嚎,比任何人都伤心。持续了好几分钟,在主人家的劝说下,才收了阵势。
整理了情绪,加入家长里短的侃聊。上了年纪的老人会不自禁地夸一句,哭得真好啊。
我尴尬地点头迎合,事实上我很难应付这样的场景。一群抽烟喝酒的假和尚,围着鱼肉,面红耳赤地互相劝酒,所谈无非钱财,念着不正经的经文,实际变着法子地索要人事。
不眠不休了两天后,我总算感到饥饿,想到去镇上吃一碗馄饨。
扑鼻而来的熟悉味道涌进嗅觉神经,到达脑海,勾起回忆的时候,忽然看见路对面一个穿花衬衫的胖子朝我挥手。
他兴冲冲走来,我一眼就认出了他。
兔哥,初中前我们叫他二哥,学英语后,我们改称兔哥,因为他永远都是第二名。
多年不见,当年瘦小寡言的少年已毫无踪影。天南海北,侃侃而谈,仿佛是去过远方的行者。
我说,你怎么回来了?不是去上海了吗?
兔哥长吸一口烟,吐出一叠浓厚的烟圈。我揉着眼睛看他,朦朦胧胧的,好像一头快出栏的猪。
他突然改变了嬉笑的腔调,正襟危坐,神情庄严地说,为了新农村建设,15年放弃了在魔都国企的管理岗位,毅然回家做了一名光荣的大学生村官。
我笑着打断他,我说,行行行,别讲故事了。
他一下子激动异常,猛地站起身来:
这怎么能是讲故事呢?你别听他们说,那些才是谣言,才是编故事。
我有些不知所措,便岔开了话题,问他今后的打算。
他摇摇头,说,先争取在30岁以前混一个正科级吧,后面再考虑结婚的事情。
我说,你大学不是有一个对象吗?哪里人来着?
他讪笑着,说你记性真差。
路中央开过一辆挖掘机,张牙舞爪的样子。
兔主任似乎是抓到了一个新话题,说那车是去你们村的,搞拆迁,到时候所有人都能住进楼房啦。
我没有回应他的喜悦,只低声说了句那有什么好的。
人生一代一代,像一茬茬的草芥,强风摧之野火烧。百年前垦荒凿出的土地,经营数代,兴建村庄,却不得不放弃,退还给自然,或许这一片萧条,就是最真实的道法?
胖兔直摇头,感慨我的消极思想。
我坐着兔主任的车上了环河的公路,他摇开窗户,吸了一口金灿灿的南京,骂了一句卧槽,这天气真是好啊,碧水蓝天,空气也好,真是一派欣欣向荣。
我看着安放奶奶的小盒子慢慢被黄土掩埋,伴着一两声啜泣,叔叔们开始放鞭炮,炸裂的声音使我耳鸣。
树丛里,一只孤雁腾空而起,在人群的头顶盘旋了几圈,嘶鸣着飞向了远方。我幽幽地拍了拍兔的肩膀,它也许是这里,最后一只会飞翔的大雁了。
2013年的夏天,兔哥从西交大毕业,踌躇满志到了上海。
他碰了壁。
听说,后来有人看到了他,西装笔挺,油头粉面,跪在女朋友家的小区里一夜。
然后灰溜溜跑回了老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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