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卓小舟:
很久没动笔写一封信了,虽是假期,我们也还是靠着微信分享我们喜欢的书和音乐,分享我们傻里傻气的奇思妙想,假期也还不至于太寂寞。
昨晚邻居来我家送东西,临走的时候,看见桌上叠元宝的纸,她问妈妈这是做什么的,妈妈回她说:“这不是要过年了嘛,叠点元宝。”她看起来似乎不大理解,带着疑惑回家去了。邻居走后,我还嗔怪妈妈:“你这回答不太对劲啊,人家准备过年都是添置新衣,张灯结彩,再做一大桌子好吃的。可你愣是把新年和叠元宝讲成了因果关系!”妈妈觉得我说的确乎有那么点道理,她笑笑:“不然,那该怎么说?”“你就说年前要上坟,所以叠些元宝也可以啊。”妈妈拍拍我:“你这孩子......”
很多时候,妈妈的情感都寄托在这元宝上了。触动人感情的,往往还是那些实物。看见一沓一沓叠元宝的金纸,或者无意间夹在老照片中已离开这世界的人,我就总禁不住去想那些逝者。
我生命记忆中首先离开的是太姥爷。那时我刚刚上学前班,太姥爷病危,我没有随母亲一起回老家,只是留在家里继续上课,或许在大人眼里,一个孩子,对于一个老人的死是微不足道的。
可太姥爷那时最喜欢我,弥留之际,他问大家我怎么没去,妈妈告诉他我在上学就没有带我去。老人提出自己最后的心愿——想再听听我的声音。
那时夜已深了,我被爸爸从睡梦中叫醒,他说太姥爷想听我说话,我揉着眼睛还没搞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要我说什么?”
“你就叫他,叫他就行。”
我对着电话迷迷糊糊认认真真地说:“太姥爷”,像是在读课文。
叫了几声都没人回应,后来爸爸接过电话,和妈妈说了什么,我不记得了,反正我是又睡了......
妈妈从老家回来,我才知道,我喊的那几声,太姥爷一句都没听见。他耳朵不大受用了,听不见我喊他,舅舅他们拿过手机,把声音开到最大,能听见我很大的声音之后,刚要把手机放在太姥爷耳边,他就转过头去大口大口地吐起血来。
那时候真还是个小孩,我对这件事毫无感觉,简直就像加缪说的那个局外人。
可时间越久,越觉得这件事充满了遗憾。我就这样,失去了一个很在乎我的人。他走的时候,看不见我的样子,也没听到我的呼唤,现在怕是早都记不起我来了吧?
其实,我也早不记得他的音容笑貌了。但是在心底,还有那么一个模糊的充满爱的影子。
再大一点,我上到六年级的时候,爷爷也走了。爷爷生前很疼爱我,那时候我已经很懂事了,但对于爷爷的离开却久久不能相信。
我看见原本最淡定的三叔突然间变得像个孩子,声音颤抖,在爷爷只出不进的呼吸中慌乱了;我看见爷爷的老友掀开他身上的寿被,握紧了爷爷的手,干枯的眼睛里流下泪来;最后的告别——我还看见爷爷突出的颧骨和干瘪的脸颊,那是我们此生最后一次面对面了,但他却看都不看我一眼!
爷爷去世的时候,妹妹也只是个小小的孩子,她尚不懂这是个怎样的世界。
后来,每次读到萧红的《呼兰河传》,我总想起爷爷。
呼兰河这小城里边,以前住着我的祖父,现在埋着我的祖父。
我生的时候,祖父已经六十多岁了,我长到四五岁,祖父就快七十了。我还没有长到二十岁,祖父就七八十岁了。祖父一过了八十,祖父就死了。
从前那后花园的主人,而今不见了。老主人死了,小主人逃荒去了。
那园里的蝴蝶,蚂蚱,蜻蜓,也许还是年年仍旧,也许现在完全荒凉了。
小黄瓜,大倭瓜,也许还是年年的种着,也许现在根本没有了。
那早晨的露珠是不是还落在花盆架上,那午间的太阳是不是还照着那大向日葵,那黄昏时候的红霞是不是还会一会工夫会变出一匹马来,一会工夫会变出一条狗来,那么变着。
这一些不能想象了。
这么多年过去了,提起爷爷,爸爸的眼里还是会突然充满泪水。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还是会想起和爷爷度过的那些美妙得不能再美妙的日子,还是会想起爷爷佝偻的背,花白的头发,不爱摘下的帽子......
那个单薄的老人。
初中的时候,隔壁班一个女孩从家里摔下楼去,抢救无效。第二天一早,这件事在班级传开了。有人感慨这女孩的不幸,有人八卦她坠楼的原因,班级有几个和她走的近的同学,哭了整整一上午......
而我,渐渐感到对人的渺小和死亡的畏惧。她的死亡,就像是水滴进水里。下午,教室里又被嬉笑打闹声填满了,没有人会再去多想想那个女孩。
或许,是因为人们活得慌乱且无目的。死神偶尔带走几个,来提醒活着的人学会珍惜。
不多久,我记得是在某个星期一。我走进教室,同桌和我说:吉他老师死了。
她说的很直白,对,就是死了。
“死了?”
我愣在那里。
同桌那时候在学吉他,我那时候是杰伦很狂热的粉丝,有天心血来潮,就空着两手随她一起去老师家了。我弹的第一把吉他是老师的——一把深蓝已经褪成淡蓝的电吉他,音质很好,他说是他年轻时省吃俭用几个月买来的。
老师很有耐心,有时在街口给我们买两个冰激凌,有时在大夏天捧个西瓜,我记得,他最爱坐在门前的旧椅子上弹那时我不知道名字的曲子,好听极了。他总说:“你再加加油,也能弹了。”
临近期末,我准备专心复习,那周日托我同桌告诉老师,说我考完试再去。没想到周一,她就盯着我说,老师死了。说得太直白了。她也不信,我也不信。
那段时间,我总做梦,梦见上学路上路过老师家,自行车停在他家门前,进去取了什么谱子。
吃了很久的解郁安神颗粒,才好。那时候我真的很怀念小时候不知死为何事的日子。
爷爷走的时候,我总安慰自己:爷爷是去找奶奶了,他是幸福的,我应该祝福他。
老师走的时候,我也只能找天妒英才的借口了。
同桌说,她走进老师家门,老师不在,有个人说自己是老师的儿子。
同桌:“请问,老师呢?”
老师的儿子:“不在了。”
同桌:“不在?那还能学吉他吗?”
老师的儿子:“学不了了。”
同桌:“那什么时候还能再开始学呢?”
老师的儿子:“永远也不能了,他死了。”
这“永远”二字常常是浪漫的,适合于任何风花雪月的场合。但加上了“不”字,就悲凉得很。

我的高中时代算是平静一点,并无生离死别的波澜,让我安心沉迷于那个年纪该有的烦恼。
大学离家算是很远,我确信自己是长大一点,成熟一点了。开学前,我去看了我所有的亲戚,那时我什么都没多想,只是想看看他们。
大一寒假回家,爸爸妈妈接了我先是去姥姥家。我听见他们说谁谁谁心脏病突发去世了,是我认识的人,我没回过神,还没来得及惊讶。我心说这到底是怎么了。
一回头看见妈妈的眼泪簌簌地流下来。
“妈,你怎么了?”
“我再告诉你一件事。”她握着我的手。
我感到不大好的事情已经发生了:“嗯,你说吧。”
“你小姨也死了。”
我几乎愣在那里,看着妈妈哭。
“啊?怎么死的?”
姥姥让我劝住妈妈,说她最近身体不好,还在吃药。而我,就算全世界的理由突然全都跑来找我,都不能让我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小姨去世的事,我和你说过。这是妈妈一直都不能放下的痛,尤其是快过年的时候。
过年聚在一起,我也总觉得少了些什么。明明只少了一个人,却觉得是整个地都空了。
小姨夫晚上开车回家,小姨坐在副驾驶,路上停着辆体积比较大的车,小姨夫开近了才看见前面有辆车,他下意识向左转动方向盘,保全了自己......
就是那么一瞬间的事,小姨走了。
小姨走了,这件事本身没那么悲伤。
悲伤的是,表妹不知道小姨走了,她说,她妈妈答应运动会的时候给她买新书包,还答应她要去看她的体操表演。
悲伤的是,小姨夫卖掉了他撞成残废的车,不久之后又换了一辆崭新的车。
他还是开车,而且要开好一点的新车,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悲伤的是,小姨的亲人难过得无法自已。别人告诉我,那时候妈妈伤心极了,爸爸哄她,像是在哄一个受了很多年委屈的孩子。
转眼,好多事情都过去好多年了。只剩下我们,回忆过往的时候,偶尔还能想起那些已逝的人。很多文学作品都构筑了死者世界,像《第七天》、《寻梦环游记》和《天蓝色的彼岸》这些,它们让我感觉,我们失去的,其实从不曾失去。
就像村上春树说的:死不是生的对立面,而是作为生的一部分永存。
突发感慨,只能和你说说。
你上一封信说:
我更希望我们能快乐,能享受到安稳的幸福。比如年少时,好友相伴;中年时,爱人温和;老年时,子孙绕膝。
我也觉得,这样,就是天大的幸福了。
今天是南方的小年,祝你还有爸爸妈妈和弟弟小年快乐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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