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山河一担装

大地山河一担装

牟 南

收拾起大地山河一担装，四大皆空相。

昨天因偶发的事件赶往成都，初秋的时节，暑热已退，天地未寒，恰如其分的清秋。

难道不是吗？很多时候，重要的事情总会被我们完成得漫不经心。比如去看一看南老师的舍利。

心里很明白，其实也并没有什么好看，想跟他见面，最好莫过于读他的书。他活着都不会轻易展现什么神迹，遑论如今？可我就是想去看一看。好像是完成某种具有使命感的仪式，就那么在他的舍利前站一站，我以为这是我起码的生命表态。

得知南老师的舍利在成都文殊院后，就谋划着一定得去一趟。后来听说并不对外开放，不过心里很清楚，只要我想要完成的事情，一定可以完成。如果说，近年来偶有所得的话，我想，或者恰好是这份对于人生的自信与把握。

五月间去过一次成都，知道师父同文殊院有往来，禀告师尊希望代为引荐。不意文殊院的监院换了人选，宗性大和尚人在北京，师父去电无人接听。我行程匆忙，又要赶快回渝，只能当面错失一回。

会遇见的，一定可以遇见。

处理好成都的事务，同行的朋友说都已安排妥当。在纷纭嘈杂的文殊院外下了车，这座俗世红尘里立定的古老院落，恰好以众生的浮躁为资粮，跏趺于热闹的道场，从此而入楞严大定。若非甚深智慧，般若波罗蜜多，只好去荒山冷丘隐居，只有文殊的智慧，才能了达：凡尘俗世里才有最纯粹的清净。

接待的僧人早已在藏经楼外恭候。从角门入方丈，四合的院落光阴稳妥。十年前、百年前，甚至古刹新建的那一年，那时什么样子，这时还是什么样子。凡境最难抵御的，始终是人间的四时；可以一如既往的事物，首先是令人学会谦卑。

僧人一一为我们介绍墙上的题字，文殊院的历史，以及佛教的精神态度。多数人以为，信仰佛教一定是遭遇了什么人生剧痛。当然，一部分人确实如此，皈依佛教寻求困境的解脱与精神的安慰。然而，佛教不完全是人生的收容所，为受难者提供庇佑，体现的是佛的慈悲与心愿。

感谢生命赐予我的佛的教化，令我不至于成为一个浅薄而狂妄的人。当曾有一天，我突然领悟到佛教作为人生最高学府的实相时，至心皈依顶礼十方三世一切贤圣。只有佛教给予了我这种宇宙的胸怀。但我并不自称是佛教徒，因为以我本人如今的修养，我还没有资格成为佛的学生。看不惯，忍不过，做不到，我得有自知之明并且好自为之。

甘露堂的正面，供奉着南老师年轻时的一张放大照。我在想，照片里当时这个明眸皓齿的青年，有没有预见到他将来竟会影响整个佛教以及台海两岸三地，成为现当代中国文化史上的一代宗师。人固然可以创造一切，可人同样也是必然的命定。宇宙是悖反的。

有那么一刻，心里就激动起来。我必须保持克制。跟南老师见面，一定要平常而平凡。他老人家不大喜欢那些稀奇古怪的章法。真正非凡的人是时刻拥有平凡的气度，凡夫着凡夫相，圣人着圣人相，此二者皆同凡夫。

南老师的舍利用黄布盖起来，等建好舍利塔后再展览。能见到的，除了玄奘法师的顶骨舍利外，还有老师生平一直自己供奉的释迦牟尼佛舍利一颗，以及释迦牟尼佛弟子的舍利一颗。舍利是诸佛来往人间的证据，亦是诸佛不得已的慈悲。人因有相而生信，不信无以穷道源。

生前南老师不接受众生的顶礼，他的虚怀若谷落实到了一切细行中。今天，南老师是无法拒绝的，玄奘法师和世尊同样，跪拜你们，不是请求慈尊加被我以现世的荣耀和尊贵，平安与富足，而是感谢您们，以此凡夫的肉身为器， 穿越一世的红尘苦辛，将俗世庄严成菩提道场，您们是整个世界星星之火的那点星星，燎原后万千光明里最平凡的一线光明。除了向您们深深的敬礼，头面礼足外，我不能有其他非分之想。

很多年前，有一位陌生的热心人曾给我写过一封邮件，提点我学佛要走正路，那么多高僧大德不皈依，专门崇拜南怀瑾。其实，南老师既不要人皈依，更不需人崇拜，南老师以及高僧大德们，学问都比我好自不必说，而其对于做人做事的态度，只有南老师，越走进，越尊敬。

假期校对杨光岱师叔的大作《说禅》。光岱先生因后来师从贾题韬先生，故而称师叔，而题韬先生曾同南老师的老师袁焕仙一道，主持维摩精舍，傅真吾任理事长，袁焕仙、贾题韬任常务理事。同时，光岱先生当年与南老师亦是师兄弟，同在灌县的灵岩禅七上开悟。师叔来说禅，当然是本家作略。圆寂前，他将书稿交付给师父，嘱咐合适时再印。师父生过眼疾，看小字费力，有事弟子服其劳，理所当然。

第一次从师父处得知，南老师一直资助着四川的这些当年的师兄弟，再看师父写的《贾老使我认识了禅》，才知道，1989年南老师派李省吾参访贾题韬先生，并送上一万美金作为贾老生活补贴，希望他可以不必为生活劳神费力，大力弘扬禅宗。后来贾老将这笔钱用在了禅学会的开支上。大概是91年，南老师又委托弘忍师送来两万五千美金支援禅学会。这两万五千美金由维摩精舍的三位老人保管，除了开支，银行利息用于补贴三位老人的生活。后来三位老人因故将款退回了南老师。据师父说，主要是没有找到合适的道场，弘法没有展开，大家就把钱退还了原处。

一个人，能够这样不忘旧情，这种人性的可贵比满腹经纶才华横溢更令我敬佩。那些捐钱捐物帮助穷苦人的，我认为只能叫不差，不一定算好；非得你的几十年知根知底的老朋友，可以如数出你大致生活细节的老朋友，他们还说你好，那你是真的好。大仁大义，有时候极可能成为冠冕堂皇的借口，而真正无私无我的小恩小惠，才是做人起码的修养和品格。拿出来能让天下人都参观的美德，多少都会虚有其表；而只有念念真诚并不为人知的岁月情怀，可以光耀大千。

今年恰好是南老师走后的第五个年头。中国领导世界必然成为不可更改的历史主题，美国式的领导是一个世纪的灾难，中国式的领导该如何呢？我们的祖宗们，是最生动的文化榜样。

大地山河，空而有相，向南老师学习，愿我此生，觉而有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