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不知所起,遑论何终
我是谁?我在哪里?猛地睁开发涩的眼睛,我发现自己身处一个异形空间,四周是无止无尽的黑洞,可是这黑洞竟然莫名地诡异:我可以摸得到它的形状,似是软乎乎的海绵,又像是湿答答的蟒蛇,到底是怎样的空间维度?我有点懵了。
“你忘了自己的名字吗?”
有人在我背后轻语,不,是在我的耳边呢喃。这可是青天白日的人间,装什么黑白无常啊!我不由得变得愤恨起来,晕晕乎乎地挣扎着站了起来,还没站稳就又跌坐在大黑洞的内壁表面,我很确信:有人在背后推了我一把。因为,我的身后响起一串若有似无的脚步声。
“你记起你的前世了吗?”
狗屁的前世!这准是什么人搞的恶作剧吧!神神叨叨的,吓唬谁呢!真他妈的太没良心了!欺负一个弱女子算什么英雄好汉!还真以为自己在拍《水浒传》呢?
“不记得也罢,因果循环,都是报应。上天既生你,也将赋予你特殊的使命与劫数,等你冥思细想,自会记起前尘往事。快去吧!那里还有许多谜团等你去解。”
劫数?谜团?难不成我又鬼压床了?我记起曾有一个女老师告诉我,如果出现鬼压床,只需用脚重重地踢床即可清醒。我抬起双腿,狠狠地朝下踢去,似有轻微的咕噜声传来,黑洞似乎反弹了些许,我仍未曾脱身,难不成我身处“橡皮国”?眨巴眨巴眼,我还是停留在黑洞里,未见任何人世的迹象。也许我真的被带进了某个神秘空间了吧?那我又该如何存活?哪里有水和食物?有没有人或者某种力量会帮我离开黑洞?
竟来不及多想,我的眼皮又变得沉重异常,昏睡而去。
“客官,来此地游玩还是探亲?”一个身穿皂布短衣、脚踩黑色短靴的小二提溜着一只暗色铁壶凑过来,我扭头看向他的脸,一张无甚特色的麻子脸,细瘦细瘦的身材像秋风里的黄柳叶儿一样。唉,难不成古代人都这么瘦吗?折煞我也!
“来一间上好的客房,每日派个手脚利索的小二给我房里送些茶食果鲜之类的,酒水也不可缺了”,反正是在做梦,不妨让自己过得舒服一点,“此外……这里新近有没有什么奇闻?”
我向来是个好奇之人,今天落脚在这个客店,自然也要好好打听一番方肯罢休。
“哎?您怎么知道?许仙的娘子是一只蛇化成的哩,可是这蛇竟也给许仙生了胖娃娃,话说她原本被和尚镇压在宝塔下了,谁知宝塔不知何因竟倒下了,至于这美艳艳的大美人儿到哪儿去了,谁也不知道。反正,只知道许仙最近又娶了间壁王裁缝家的二女儿王彩凤,那王彩凤可也是十里八乡的可人儿呀!真不知这许仙是哪辈子修的福气,白享如此艳福!”
“你叫什么名字?”我若有所思,习惯性地问清楚线索提供者的名字。这什么时候已经成为我的习惯了呢?真是头痛,对自己一无所知,就这样冒冒失失地闯入了白娘子的地盘儿,谁知道接下来又会有什么事端呢?我隐约觉得接下来要发生什么事,而这事又似乎与我有关,或者说是非我不可。
烟雨蒙蒙的午后,我喝了点小酒,走出客店,来到行影匆匆的大街上,各色油纸伞来回穿梭,街边的小贩也撂了担子、收了摊子,毕竟雨势渐猛,天色已晚。初夏时节,闷热上来了,再加上酒劲,我感到身体里有一股燥热,此刻特别想发一顿脾气散散火,看谁都觉得不顺眼,就连靠坐在布店门槛上吃冰糖葫芦的小男孩也逆了我的眼——吃甚呀!我都还没吃晚饭,这小兔崽子逗得我口水都快流出来了!不厚道!
翻了个白眼,我仍旧披头散发地走在雨中的大街上,看惯了市井的繁华,倒也不甚明了其背后的寂寞。我伸开双臂,闭上双眼,仰起头感受纷然而落的雨珠,内心的怆然似乎是一道无可弥合的伤口。我,受过伤么?我是什么人?为何来到这里?
呵,一个对自己一无所知的人,竟也妄想渗透别人的生活?可笑啊,可笑啊。多么好笑,我现在看周边的人只觉得他们好笑,恐怕他们看我也是一样的好笑。
说来奇怪,我在那家挂着“听雪轩”牌匾的客店里住了足有半月了,掌柜的却分文未取,店小二也异常殷勤,在店里、街上遇到的每个人都对我侧目而视,仰望我的眼神如凡人对神仙的热忱与敬畏。
我当真是神仙吗?如果我是神仙,才不会沦落此地无法脱身呢!曾经在黑洞听见“劫数”,难不成我是来渡劫的?
“雨大了,仔细莫淋雨伤身,得了风寒便不好了。”一把素色油纸伞出现在我的头顶,倏忽一团白色轻纱闯入我的眼帘,白纱里裹着的是一副娇滴滴柔纤纤的躯干,肤白胜雪,体态风流,一瀑青丝轻掩耳后,不施粉黛自妖娆,朱唇未启笑先闻。
“你是?”我蹙了眉峰,伸头试探道。
“小女子名唤素贞,苏杭人氏,来此赏荷,不料想遇见一位佳人。既有红颜,何必轻贱了身子呢?”只见她莞尔一笑,露出皓齿,顺着伞沿滴下的雨水落在她赤裸的脚踝上,她并没有裹小脚。只是她的眼神一直在闪躲,低垂的眼眸似有欲言又止的心事。
原来我是女儿身啊!我还以为自己会变性呢,刚才听她说“佳人”,想必不是恭维话,那么我的容貌应该不会太丑,这下我放心了。
她在躲些什么?我早已知道她是许仙曾经的娘子白素贞了,从她接近我的那一刻起。有种神秘的感应告诉我,这个女人不简单。
转眼间,她的背影又消失在氤氲的水雾里,那把伞落在我的手心里。我没有跟着她,因为我知道她是妖,掌握腾空转化之术,我自是跟她不上。
第二天凌晨,我正在客店的房中睡觉,突然听到窗外有慌乱的脚步声和吆喝声——“杀人了!杀人了!许仙死了!”我心内一惊,首先想到的嫌疑人便是白素贞。表面上看来,她最有作案动机了:许仙变心而娶王彩凤,二人情意缠绵整日缱绻,白素贞消息灵通怎会不知,旧情人负心又恩爱,她又怎可甘心。再者,白素贞是妖而非凡人,她若是有杀意可是易如反掌,对她来说,结果一个人的性命如同踩死一只蚂蚱,可以笑着爱人的妖也可以笑着杀人,这一点我毫不怀疑。
“怎么?连你也怀疑我?”一袭白纱斜倚在我的床头,她冲我邪魅地一笑,眼里是冰窟一样的狠劲。
我不语。她飞身而出,留下一句难解的话飘散在风里。
县里的仵作张知远来听雪轩喝酒了,他拨开上衣的斜襟,露出胸前的黑毛,几只苍蝇围着他满脸横肉的头乱转,脱了鞋子的臭脚散发出阵阵熏人的气息。三个好热闹的酒客围着张知远在一张方桌旁边坐了,木桌上堆了六斤牛肉,三斤老酒,一碟咸花生米和几只流油的猪肘子。这会儿,张知远右手抓牛肉,左手捧酒碗,大口吃肉,大碗喝酒。那几个围桌而坐的酒客探头探脑,时不时递个眼色,然而没人敢先开口,只因他们素来知道张仵作是个暴脾气,稍微话头不顺便脸冒青筋,头胀额红,龇牙咧嘴,瞪眼跺脚,还动不动就摔桌子使绊子,因此平日里街坊看见他都绕道走,也不敢和他同桌吃酒。只是今日许仙之死实在蹊跷,蛇妖的前夫竟然暴毙,莫非其中有着不为人知的隐情?
好奇心的力量太过巨大,常人纵是无法抵抗。一个李姓酒客绰号李疤瘌的终于先开了口:“张仵作,这许仙竟是不在了?死得蹊跷哇,为何偏偏在白素贞从宝塔脱身之后?莫非是中了甚妖邪的毒手?”李疤瘌脸堆假笑,手敬酒碗,满是殷勤而小心的样子,看样子他是怕惹怒张仵作而挨暴打吧?
“这个,不该你问的事儿少打听!知道多了没好处!”张仵作的脸子登的一下拉了下来,用白眼瞥了李疤瘌一下,吓得李疤瘌端着酒碗的手哆嗦了两下,只见张仵作眉头紧锁,闷头喝酒,不接李疤瘌的敬酒,也不做声,干完一大碗便“砰”地摔下酒碗,昂首阔步,夺门而出。
李疤瘌碰了一鼻子灰,心内不甘,于是咬紧牙关道:“狗娘养的!什么东西!给他个好脸色就蹬鼻子上脸了!他要是知道什么内情,我就给他当孙子!呸!”客店里其他的酒客盯着他看,却是不语,空气里有种压抑而诡异的氛围。
我转身出门,悄悄地跟着张仵作,发现他在杏花巷的街角便拐弯去了彩云街,而彩云街是这风清县里有名的花街,不少名角儿都在此聚集,常常是昼夜高灯喧笑不断,就连风清县的知县文登华也常常带着官僚好友往此取乐。然则,彩云街是出了名的收价高,张仵作月俸低微,怎够得上这里的奢华消费?
可以肯定的是,张仵作一定是突然发了财,不然为何进入彩花街时显得局促不安、手脚无措?飞来横财,难道是坑蒙拐骗?不,不像,若是坑蒙拐骗怎会花得如此鲁莽?这张仵作形色淡然,步履矫健,虽时而留心是否有人跟踪,但绝对不像是作案后的迹象,除非他是个心理承受能力极强、非常会掩饰的人。
若不是坑蒙拐骗,偏偏又在许仙暴毙之后,恐怕二者脱不了干系。然而,许仙家业颇丰,不问他事,唯关风月,生前整日与新妻游山玩水、吃茶赌酒,好一对神仙眷侣,恰一双才子佳人。而这张仵作则是每日按部就班去县衙中忙碌,傍晚在听雪轩喝酒吃食,偶尔也去找相好,不过则是向来去往收费低的花街莺燕街,今日何故破例去了彩云街?他家有一四旬粗妻许氏,两儿一女,尚有老母已近古稀,这老妪身子骨极为虚弱,膝盖积水,腿脚不便,不能下地。可以说张仵作收入不高,但许氏每日挑担去大街小巷卖烙饼,她卖的烙饼酥软鲜美而价格厚道,因此许氏的烙饼生意极为红火,可以说也赚了不少钱。由此可看,张仵作家中经济尚可,他又没有赌博、包相好的癖好,理应无须为钱犯罪。
事情越来越诡异了。只见张仵作的壮实身影闪过彩云街角的卖馄饨摊儿,一个身穿白色绸裙,头戴碧翠扶摇的女人挽起他的手,那模样十分自然,不像是新相识,倒有种旧情人的味道。
“老张啊,不是说好了不在这里见面吗?怎么……”
“嘘——”张仵作匆掩那女人的朱唇,递了个慌张的眼色,一把抓住那女人的衣领,拽她闪进了一户门漆驳落的青砖红瓦房里。几只黑黢黢的麻雀儿院墙里擦黑掠出来,伸到墙外的老槐树枝桠上点缀着圆圆点点的钱叶儿,天边的一轮圆月攒发出撩人的光晕。
原来是张仵作在外面包养了情人。只是这女人貌似比张仵作还老,从她衣领后面露出的显眼的颈纹来看,她至少也有四十岁,天底下还有这么年老的情妇?难道是真的因为“情人眼里出西施”吗?但看她走路的姿态,步履闲雅,身段姣好,又不像是寻常家庭走出来的中年妇女,也许是某大户人家的贵妇?
所有的线索乱成麻团,想要条分缕析恐非易事。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