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租车司机

文/雨子

最近，王小平的业绩一直上不去，领导几次找他谈话，他感觉压力很大。

他之前的业绩很好，是团队里的骨干，领导一再给他机会，换作别人早被淘汰了。但王小平每次都支支吾吾，领导也是干着急。

这天一早，王小平又被领导喊到办公室，“这次喊你来不是因为业绩，业绩的事情先放一边，先不要去想它，我就是想问下你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领导的语气很平缓，像是故意压低了说话的声音。“要不给你放几天假，休息一下？我看到你的努力，别给自己太大压力，做销售是这样，有高潮也有低谷，处理低谷时的状态才能显示一个人的成熟。低谷不是件坏事，也是成长的新起点。”领导见王小平没有回应，知道说再多道理也没用，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往下说。领导刚点了一支烟，他的电话响了。

王小平不好直接跟领导说出他内心的真实感受，每次只能应付地跟领导说自己状态不好，正在努力调整。他业绩不好的真实原因是他有点儿迷失方向。

原因不复杂，他与大多数年轻人一样，通过读书走出村子来到大城市，通过自己的努力在城市里落了脚，买了车，也买了房。他应该感到自豪，他也一度也自豪过，但过了那个劲又觉得难以适应。虽然，事业上取得一些成功，外人看来也算光鲜，但他越来越无法摆平工作之外的生活。除了工作，他很少与朋友来往，下了班想着回家，回到家后又想着出去。与以前租的小窝相比，现在的房子宽敞很多，而且是属于自己的，可一个人在家时他反而想回到以前的小窝里。

最近，他也经常想家，总是回忆以前在农村生活时的场景，大片大片的树木，从小就熟悉的邻居，家里养的狗，小伙伴一起下河游泳……

回忆没什么，对于美好都会难忘，偶尔回忆一下也是人的情感需要，但王小平觉得回忆让他变得软弱，他一心想要挣脱的正是他现在回忆的美好。他不明白，如果那是美好的，当初为什么要挣脱呢？

领导接完电话看了一眼王小平，发现他正在发呆， “小平，刚才董事长打电话，有一个客户需要拜访一下，要不你去一趟？”

王小平把目光转向领导，点了点头。

（二）

王小平回到办公室，他的思绪一时还没有回来，他顺着刚才想到的问题接着往下想着。

他看了一眼窗外，天气阴沉，街上依然挤满了车，远处的红绿灯照常地转换着颜色。“其实我不能把这两种想法对立，美好存在于人生的每个阶段，现在之所以认为那时的生活是美好的，不正是因为走出来了才能看到吗。如果我没有出来，陷在那生活里，也会与身边的人一样地活着，也有喜怒哀乐，不可能全是美好。”他把身体缓缓地靠在椅背上，“因为现在走出了那个环境，所以才能置身事外地往回看，看到原来生活的场景。”他似乎想明白了一些道理，但又不确定。他起身收拾资料，然后提着包走出了办公室。

（三）

拜访客户还算顺利。王小平走出客户公司的大门，掏出手机给领导汇报拜访的情况，远处过来一辆出租车，他挥了挥手，出租车开到近处才发现坐的有人。他往路边站了站，出租车还是停了下来。

“你去哪里？”出租车司机问他。

“火车站”

“那上来吧，顺路，他们前面一点儿就下。”

王小平挂了电话，上了车，他经常出差，知道这些城市的出租车可以拼。他坐到车上，打量了一下车上的人。司机是位大姐，四十五岁上下，扎着马尾辫，黑色的工作服，戴双白手套，圆脸，说话的语速很快，车开出一段距离后她还不停地说“谢谢！”。开始王小平以为是在对他说，他很客气地回谢，可另外两位乘客在说“没得事”，王小平才明白不是对他说的。司机大姐接着又说了几遍，其中才有对王小平说的“谢谢！”。

“弟娃，现在不给你打表哈，她们前面就到了。”

“好，没事。”

“你几点的火车？”

“一点过。”

“哦，还早，这么早过去做啥子？懒得等。”

“还没吃饭，吃饭得半小时，再休息一下时间就差不多了。”

“哦，那可以，那边吃的也多。”

王小平说一点过，其实是一点四十九分。他在最初一刹那起了个念头，担心如果说时间还早，司机大姐会到处拼客。

“你是不是黑龙江的？你说话的口音好像我一个朋友的老公。”

“不是。”王小平没有想接话的意思。

司机大姐没有骗王小平，另外两位乘客确实不远。车开到一个小区的门口停了下来。车停稳后，司机大姐连忙又说：“谢谢！谢谢你们的理解哈。”

“没得事，出来都不容易，你们也不容易。”两位乘客下车走进了小区。

大姐掉头往大路上开，走了一段路王小平发现大姐没有打表，王小平犹豫了一下还是提醒她说“大姐，你忘记打表了。”

“到前面路口才打，这截路不能算你的。”其实是一个方向，司机大姐认为要回到大路上才算起点。

“你是在这边工作还是出差?听你说话像是东北人。”

“出差。”

“以前来过我们这边没得？”

“来过，经常来，一直很喜欢你们这个城市。”

“对，干净。”

“不仅干净，感觉很有生活的味道。”

“哈哈，这个我没有感觉到。”

“现在拼车客人也不反对哈。”王小平随意地问了问。

“不反对，以前不得行。”司机大姐停顿一下接着说：“以前你要是拼个车，客人死活不干，认为自己给了钱就应该得到相应的服务。地震过后这边的人一下子就变了，经常还有乘客主动让我带上路边等车的。”

“哦，那挺和谐。”

“对，和谐，现在他们都变得平和多了，也不知道跟地震有没得关系？”

“啊，还跟地震有关系呀？”

“我跟你说吗，我虽然开出租车，但以前出门从来不打车，觉得贵，要么骑车，要么挤公交车。现在不得行，现在是反过来了，稍微远点儿的路必须打车，三十二十的没必要，眼前的幸福才是幸福，得学会享受生活，想多了没得用。”司机大姐说完哈哈大笑。“我跟你说哈，我们这边的人特别会享受，对吃呀穿呀从来不在乎，别看城市不大，商场里好多名牌哦，是好吃嘴又臭美，哈哈……这些就是在地震之后更明显，就是想得开了呗。”

“对了，你是不是东北的？我听你讲话真有点儿像我一个朋友的老公。”司机大姐又想起了刚才的问题。

“不是，我是北方的，但不是东北的，都是北方口音，听起来可能有点儿像。”

“那你成家了没得，估计没有。”

“就是，还没有。”

“咋个回事，眼光不要太高了哦。”

“不是眼光高，没有遇到合适的。”

“哈哈，都这样讲，现代的年轻娃都有自己的想法，不容易碰到合适的。特别是女孩子，都能挣钱，比较独立，我好多朋友的女都没结婚，年龄也都不小了。不过现在娃结婚都晚是真的。”

“就是，都有自己的想法，不愿意将就。”

“这样也好，看个人，不结婚也没什么，我也是女，我就跟她说结婚的事情你自己想好，不结我也没意见。”

“那你的思想挺先进，现在好多家长不这么想。”

“对呀，活着开心最重要，我也不能代替女儿去生活。听说北方结婚要很多彩礼是不是？一下子要几十万？”

“就是，越来越严重。你们这边挺好，好像不太看重这个。”

“对呀，我都想不通，这不是卖女儿吗？”

“也没办法，在那样的环境里大家都会比较。”

“这有什么好比的，女儿他们过得幸福才重要呀，要那么多钱做啥子。你一次问人家要那么多，要么老两口还，要么女儿他们还，哪还有幸福哦。”她叹了口气，“真想不通，女儿过得幸福不是最重要的吗？你一下子问人家要那么多钱，欠那么债，你女儿到人家里去人家咋个看她，咋个对待她？”

“就是，都按你这样想就比较好。”

“我也是女，我愿意把钱花在培养上，花再多，只要我们能承受都没问题。我女儿现在就在留学。我们也从来没想过以后问她要钱，我老了她愿意给我就拿着，她要是不给我也不会要，我也不觉得是女儿欠我的，生她养她都是自愿的。她以后长大了只要不再问我们要钱，能独立，花再多的钱都值得。”王小平听到这些话一下子有了兴趣。司机大姐说的不是什么大道理，但这话的背后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力量感。他往中间挪挪了位置，接着听司机大姐摆。“我想不通的还有很多，彩礼要有，但多少男方说了算，说白了，彩礼就是个意思，我把女儿养这么大你一声不吭地就把她带走了，我们心里肯定不舒服，但你要根据自己的条件多少表示一下，说明你尊重我们，其实就是个意思，但多了也不行。这个钱我们也不得花，以后帮着带娃，给娃买衣服、交学费啥的就能用上。”

“就是，那是应该的。”

“还有，离婚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如果在一起过得不开心，不幸福，该离就离，谁离开谁都能活。”

“就是。”王小平本来想说婚姻不光是两个人的事情，话到嘴边却没说出来。

“我还搞不懂一分手动不动问人家要青春损失费，你青春损失了，人家男娃也有青春呀，人家跟你在一起的时候也是青春呀！谁赔他呢？”王小平心想，这哪像一个妈妈说的话，而且还是女儿的妈妈。“我很早就跟我女儿说，你不要跟他们一样想，什么要靠男人养，幸福很重要，钱多就多花钱少就少花，也不要在乎谁挣的多谁挣的少，在一起过日子都是一家人，对钱不要看得那么重。”说到这里，司机大姐稍转了一下头，对着王小平的方向，“我女儿从小花钱从来不约束她，她认为要花的钱只要我有就给，所以我女儿在外花钱手大，跟朋友在一起或是买东西从来不犹豫，哈哈……她对钱没有感觉，她也不会乱花钱。”司机大姐说到这里显得有些得意，“所以我女儿出国留学同时打几份工，干了好多行业，有时我都劝她不要那么辛苦，她道理还多得很，她说要多体验生活，她收获很大，她现在知道了好多工作是怎么回事，知道他们是怎么生活的，说了一抹多。她很独立的。她做的那么多工作都是她自己找的，同时还参加一些社会上的活动，经常打电话说她又学到了什么，哈哈……”

王小平记得穿过前面的隧道右拐就是火车站了，可司机大姐越说越兴奋，后面基本上没有他说话的份，“前段时间我女儿想进一家很有名的公司，好像是全球性的公司，她学的是财务，对了，已经考了注册会计师什么的，我也搞不懂。那家公司不好进，我就跟她说我有个朋友跟这家公司有业务往来，要不我问问看。我女儿一听这话就在电话那头发火，她说最烦你们动不动就找关系，我要靠我自己，如果进不去那也是我能力的问题，怪不得任何人。后面她就进去了，完全靠她自己。”司机大姐一边说一边娴熟地打着方向盘，王小平从侧面看见她微笑的样子。“其实我也不喜欢动不动找关系，从小我就跟我女儿说，你读书、生活的钱我花，对于你读书选学校、调班之类的属于你自己的事情我不会花钱，我有义务养你，没有义务为你自己该做好的事情花钱。你能读书我供不了是我的事，你考不好，上不了好学校是你自己的事情。我女儿长这么大，从来没有因为她读书或是什么找过关系，这是第一次，只提了一下她就生气。”

“这跟你对她的教育有关。”

快要到车站了，司机大姐把车开到出租车专用车道上，前面不断有乘客下车，后面的出租车就依次排队往前挪。司机大姐意犹未尽，“我是农村的，也没读多少书，懂的东西也不多。现在女儿一年要四十万，我们两口子拼死拼活挣得钱都给她了。”司机大姐说完这话扭了扭脖子，用带着白手套的手敲了敲肩膀，“女儿读完书出来工作就不管她了，就想办法攒点儿钱养老了。”司机大姐回过头对着王小平，“以后找女朋友要注意，如果那个女孩子花钱很小气就要注意，她可能把钱看得太重，这样一般过不好，跟有没有钱没关系。”

（四）

王小平这时才看清司机大姐的长像，虽然还是不完整，但那份朴实与直爽与她的长相很相符，给人一种很强的踏实感。这种踏实感王小平已经很久没有感受过，不管是以前穷困潦倒还是现在的光鲜，那种踏实感始终离他很远，这也是他感觉迷失的原因所在。王小平付了钱与司机大姐道别，这时他才注意到车外面已艳阳高照。

王小平下了车，抬头看了看天空，阳光照在他的身上，暖暖的。他出门时带的雨伞是用不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