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刘是我认识的一个出租车司机,在我尚未置车的多年时间里,与这个出租车司机结下了深厚的雇主情谊。他在众多的出租车司机中显得特别职业——常年穿着衬衫,戴着标准的白手套,身边放着一个大大的太空杯,里面泡着各种茶水。
老刘话不多,属于沉默寡言的类型,车却开得极好——又快又稳。坐在他的车里,看他手边太空杯中漂浮的茶叶,始终保持在一个振幅上晃动。
这样的老刘,就像某银行的广告一样:“相交多年,值得信赖。”
印象中的老刘,是一个出其冷静的人。任凭大风大浪掠过,仅仅留下的是几个不起眼的涟漪。
老刘第一次在我面前哭泣,让我为之动容。任谁会想到,这样一个寻常的市井百姓,竟会隐藏了如此心酸的故事?
那日,他伏在方向盘上,悲恸的情绪促使他肩膀有节奏地抽动,50多岁的男人,声泪俱下,委屈得像个不知所措的孩子。
——我妻子早在三年前就过世了,得的是癌症,发现的时候就已经是末期,没得治了。
——就没再去看看?
——她自己去的医院,回来后告诉我的,我当时觉得天都黑了……我带她去医大,大夫把我拉到一边,让我带她回家,说尽量按照病人的想法,心情舒畅点儿。我一听,肯定没救了。
后来,我妻子也不让我带她去医院了,我就天天地陪她,希望陪她走完最后一段日子。
——老刘,生活太辛苦了,你没有察觉,不怪你。
——小王,你不知道。我们两个人没有孩子,我和她的父母也都过世了,两个人相依为命的这么多年,人一下子就没了,感觉自己孤零零的。其实,开了这么多年出租车,我也攒了些钱,生活足够用了。你总说我辛苦,我就是给自己找个事情做,回家我都不知道干什么。
此刻,老刘的情绪恢复了平静,不再抽泣了。
——故人已逝,生者当坚强。你可以再组建一个家庭,我觉得你妻子临走的时候也一定是这么希望的。
……
老刘原本正在向外袒露的情绪处于终止状态,那种瞬间销声匿迹的平静下是波涛暗涌。我愣愣地看着眼前的老刘。50多岁的汉子,面庞瘦削,额头的皱纹和眉心的愁纹仿佛刻刀镌刻上去的一般。刚刚被悲伤洗劫后的脸上,皱纹里还浸着泪水,顺着这些个皱纹路线蜿蜒地漫过。他的眼睛在夜色里分外地明亮,那是看过万千条道路、窥视过万千乘车人的眼眸,不再清澈,被生活搅动得浑浊。
老刘的胸口慢慢地起伏,因为心中具有强烈地压抑情绪的欲望,呼吸变得沉重。激动的情绪与含糊不清的喉音混杂在一起,他被某种情感束缚着,试图努力挣脱,却又无法逃离。旋即,他的呼吸越发地急促,无法压抑的悲伤随着泪水一同袭来,脸上的“沟壑”再度被泪水淹没……
——她,的确是这么想的。
老刘的妻子在得知自己的病情后,主动提出了要与老刘离婚。起初,老刘以为是妻子怕拖累自己,说死也不答应。那个时期,他不开出租车了,天天留在家中陪妻子。在他的内心里,充满了对妻子的亏欠。是的,是亏欠。
可是,妻子的病情并未因老刘的体恤而好转,反倒是一天天地消瘦了下去,老刘理所应当地以为妻子被病痛折磨得没了办法,他拍着胸脯向妻子发誓:“永远不离开她,直到最后。”那一日,妻子把老刘喊到身边,跪在了老刘面前,乞求老刘与她离婚。老刘愣住了,老刘的天空从那日起不只是黑了,而是塌了。
其实,妻子早在多年前便有了婚外情人,与情人多年的感情有如与老刘的亲情。只是,与老刘就只剩下亲情,而与情人却是爱情。老刘终日忙碌于开出租、挣钱,回家后照例享受妻子悉心的照顾,竟全无察觉。
本来,如果妻子不曾遭遇癌症,日子也就这样过下去了。可是,偏偏在人到中年的脆弱年岁里,妻子被命运下了期限。妻子时日不多,她与情人之间的交往却因为老刘的阻隔而彻底的断绝,多年来被道德、被婚姻、被内心的不安而束缚的爱情在这个倒计时的节点上,让两人勇敢而坚定——在一起,要在有生之年共同生活,像万千夫妻一样。
老刘不敢相信,这样一个贤惠的妻子怎么可能有情人?!他抱定了妻子不想要拖累他的决心,与妻子一同跪地,两人哭做一团。最后,老刘放言:“生与死都是他老刘的妻子,此生不容许她有二心。”
之后的一周,妻子与老刘都在沉默而压抑的气氛中度过。老刘忙着照顾病痛的妻子,没有心思理会她之前的话语,而妻子照例心事重重,整个儿人瘦得脱了像。直到一周后一个陌生男子上门,老刘才终于相信了妻子所说的这一切。
还能说什么呢?老刘立马放妻子走人,并未办理离婚手续。老刘说,那个男人也有家室,没有离婚。妻子的日子不多了,如果真有生命终结的那一天,而两人又离婚了,她要葬在哪里呢?!如果没有合葬,不就成为了孤魂野鬼了吗?一想到这里,他就舍不得,舍不得与他生活了几十年的妻子游荡在阴阳间——上不了天堂,又下不了地狱。他说,她不就是想要和那个男人一起生活吗?那就去吧,两个人一起过日子去吧。
妻子临走前,他把所有的钱都拿给了妻子,以防万一。可是,那个男人与妻子却说什么都不要。他实在舍不得,就拉住男人的手,咬着牙忍着眼泪对他说:“如果有需要,给我打个电话。”那个男人点头如捣蒜。然后,老刘伸手揽过二人,紧紧地抱住男人和妻子,算是告别。
这一面,是老刘与妻子的最后一面,之间隔着一个陌生的男人。
三个月后,那个男人又打来电话——妻子离世了。老刘跑去料理后事,从法律上讲他仍旧是他的丈夫,所有的一切繁琐程序都需要他去办理。一切结束后,老刘找到了那个男人,他想知道妻子是否有遗书留给他,哪怕只是只言片语。男人给了他一缕头发,说是妻子死前叮嘱要交给老刘的,老刘接过头发,内心悲伤。
“呜呜……”狭小的出租车里,老刘悲伤得不能自已。时间在老刘的悲泣中,仿佛静止了一般。
——我真TM的失败,妻子走了,爱的却是别人。我忙碌了大半辈子,到头来什么都没有。你笑话我吧——这个SB!
——老刘,谁笑话谁呢?!如果不让她走,你内心一定会不安的。
老刘愣愣地抬起头,茫然地望着远方。纵横的泪水漫灌在皱纹之间,蜿蜒流淌。
——让她和那个男人走,我到现在也不后悔。我还是第一次听到良心安稳不安稳,换了谁也得那么做。
……
——老刘,既然事情已经发生了,也结束了。为什么不去开始你的新生活呢?毕竟,人生还很长,不是吗?
此刻的老刘,已经止住了泪水。情绪慢慢地恢复了平静。他深深地吸着气,试图安抚住因恸哭而止不住颤动的身体。他张开嘴,声音变得缓慢而柔软。
——我妻子刚走的头一年,也有人给我张罗再娶,或者寻个伴儿过下半生,我都拒绝了。我和我妻子从小儿就认识,她家孩子多,我家孩子少,从小儿她就赖在我家蹭吃,她喊我哥。我上学带着她上学,放学了还带着她玩,像妹妹似的,就觉得应该和她结婚,照顾她。后来我们两个都下岗了,我原来在单位就开车,除了开车也不会干什么,我就借钱买了台车跑出租。她身体不太好,就在家料理家务、照顾我,就像当年我对照顾她一样。30多年了,我喊她小琴,她喊我哥,从小到大都这么喊。
——咱俩没孩子,我不怪她。我爹妈走得早,要不要孩子无所谓。能有这么一个妹妹陪着我也就够了。我们之间,亲情多过爱情。她留给我那缕头发,是想要告诉我:结发夫妻,未曾忘。
路灯透过车窗照射进来,星星点点的黄色微光散落在老刘的脸上,整个儿人变成温暖的昏黄色。老刘的眼睛望向窗外,嘴角轻轻地上扬,语气温柔。我撇见窗外的灯光,照射在柏油马路上,与暗夜一同消失在巷子尽头。
在那巷子的尽头,我看到两个少不更事的孩子,你扮新娘,我扮新郎,口中念念“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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