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

第一日：除夕

爸爸是个酒鬼，他肥大的身躯经常躺在冰冷的地上，但这次他是清醒的，身边围了很多人。那些人对于我很陌生，清一色的黑衣。他们和爸爸说，你快差不多了，有什么话就赶紧说吧。他们虽然这样说，但依然把爸爸紧紧包围着，我看不见爸爸的样子，只看见他的蓝色格子衬衫的一角松松地搭在别人的皮鞋上，我知道爸爸也看不见我。我努力从人群外围挤进去，一直挤到爸爸身边，终于看清了爸爸。他胸口偏下的位置缠着绷带，血依然在往外渗，但他的眼神很清醒，爸爸第一次用这么清晰的眼神看着我。

但他什么也没说。他只是看着我，好像他从来没见到过我一样，好像再也没有机会见到我一样。但我想以后总会有机会的，当爸爸不再那么懦弱，不再那么胆小怕事，当我在心里可以以他为荣，我会很乐意见到爸爸的，至少现在不是这样。而且，坏人活百岁，酒鬼爸爸不是好人，他肯定可以活百岁，不用我担心。

我抬头看了看爸爸身旁的电视，今天是除夕夜，晚会播到了蔡明的小品，我就坐在爸爸旁边看了起来。周围的人们看我和爸爸没有要说的，便开始交谈别的事情，我听不清，也没有去听，抬手揉了揉眼睛，开始环顾四周。

爸爸的右手边摆着电视机，电视机旁边坐着妈妈。爸爸的脚边摆着一个椅子，一个女人翘着二郎腿，在上的腿一晃一晃的，脸上的妆有些廉价又艳俗。我看着她，她玩着手机。

我回头问爸爸，她是谁。我声音冷淡，因为这已经不是我第一次问出这样的问题，所以我不喜欢我的爸爸。爸爸说，她是你姑妈。我从未见过我的姑妈。旁边的一个黑衣人见我们有些交流，便立刻站回在我和爸爸身边，看到说的是姑妈，精神有些松懈，补充了一句说，她接下来要养你，直到你妈四年后出狱。

听到这话我一抬头，看向电视机旁边，才发现妈妈其实不在。

第二日：初一

爸爸被抬走，人群散去，妈妈不在，姑妈踩着摇曳的脚步走了。本来狭小无比的空间第一次让我感觉到了恐惧。这恐惧好似钝痛，持续，渐强，逐渐扼住我的呼吸。我才注意到我们家没有窗户，我迫切的希望能有一扇窗户，让光可以照射进来，让外面的人可以看到这个忽然间空荡荡的地方。我本来是站着的，但心中的痛苦越来越浓郁，越来越沉重，我坐下了。再后来，我躺倒在地上，就像喝醉了酒的爸爸一样，一直躺在冰冷的地上，从天亮到天黑。没有人会发现我，也没有人能发现我。

我被世界遗弃了，我想这是我痛苦的原因。至少在之前，还有一个酒鬼爸爸和一个经常不在的妈妈，偶尔的逗逗我。现在我只剩下一间没有窗户的房间，吊灯的灯光越来越暗了。

第三日：初二

我从无边无际的昏睡当中醒来，有那么一瞬间以为今天和很多个清晨一样，爸爸和妈妈都不在身边，但之前我知道他们都在世界上的某个角落，至少他们是在的。

我开始回想：爸爸不知道去向，妈妈四年后回来，姑妈抚养我。

我就这样只身走了出去，没有锁门，毕竟房子里什么也没有，那群黑衣人拿走了所有有效的东西，并在这过程中把有限的有用的东西毁成了无用的。我想，我还有姑妈。

但我坐在姑妈家的门口，腿已经发麻，但我没有力气站起来。那样的钝痛从远方而来，声音逐渐变大，我的世界单一地充斥着那样的巨响，眼前闪过一幕幕我以为我早已忘记的画面。

我骑在爸爸脖子上，我们一起看庙会，所有的大人都比我矮，人们挤来挤去，但我却在上面不受影响，爸爸清醒的时候走路很扎实，力气也很大。

爸爸忘记了我的生日，我不开心，于是大半夜坚持要出去买。我满心期待，结果回来后爸爸递给我一个很小很小的蛋糕，我依然不开心。我冷冷地看着他，他有些尴尬地笑了笑，说，身上真没钱了。后来那小蛋糕我吃了一周，毕竟后来家里一直没人。

我在寒风中却感觉不到身体末梢传来的疼痛，脑海里的巨响还在膨胀，但我也渐渐感觉不到了。

在此之前我想为什么我会被托付给一个成年人，即使她是这样的，而且即使她对而言是陌生的。很快我就想明白了，我还差一年成年，仅仅差一年，但的确是差了一年。

第四日：初三

我的监护人都是一样，这使得被孤立的感觉更浓了，我决定去学校，但路中我的眼泪控制不住地往外流，到了学校也是一样。

朋友起初看到我都变得沉默不语。后来我发现我没有朋友了。那种孤立感没有减弱反而增强。我想质问他们这是为什么，但我没有力气了，我一直在哭，除了哭泣没有别的动作。没有人来安慰我，甚至没有人对我说一句话，所有人都冷眼旁观，我好像是一个正在展览的雕像，身边人都在观望，但没有人靠近，他们都很害怕。

你们都胆小懦弱，我想，我最恨这种人，白吃白穿，却对这个世界无能为力，却把这无能为力冠以知足之名，我看不起你们。

我在最后一排找了位子坐下，钝痛的来临让我暂时忽略了孤立的感觉。我从未想过有一天会像现在这样想念我的爸爸和妈妈，我一直以为我已经习惯了他们的缺席。我忽然意识到知道这次不一样，是永久的缺席。原来蛋糕虽小，但至少我知道我会有的，现在不一样，没有人再关心我，我在生日的时候甚至不会得到一点蛋糕渣。我忽然意识到爸爸和妈妈原来一直是在的。

第五日：初四

早上来到学校的路途当中遇到两个人，他们交流的时候说南京有个医院最近接收了一个中了枪伤的病人。我立即冲过去，大声的问是哪个医院，那人先是一脸惊恐，看到我是个女孩之后放松了下来，眼中的厌烦取而代之，我哪知道，医院多了去了。然后他就和同伴走了，走的时候瞥了我一眼，嘴里还小声地骂着，我装作没有听到。

我在课上起先是一直安静地流眼泪，后来开始啜泣，最后来放声大哭。人们齐刷刷地看向我，目光里好像看到祥林嫂。可笑的是，当初在讲那一课时，我是班里唯一同情她的人。人们的目光里有疑惑，有嫌弃，有厌烦，有愤怒。我仔细地一一数过，没有愧疚，没有关心，没有怜悯，甚至没有不安。

我收住声音，收拾好自己的东西，走出了教室，眼泪没有停下，我已经不太关心它，它不受我控制。我站在门口，左手提着包，一个人在风里左顾右盼，流着泪但眼神清冷，不知道要去到哪里。

第六日：初五

在清晨，我趁着教室还没人，悄悄进去，拿我剩下的东西。我的座位里有一大一小两盒巧克力，小的里面还剩几个，大的已经空了一半。我把小的里面剩余的倒进大的里，塞进了书包。我从来没有想到过这会是我最后一盒巧克力。

爸爸知道我喜欢，总会在他做了错事之后默默的买一盒放在家里，那次他买了一大一小两盒，所以我决定不原谅他。

但我没有想到那会是最后一盒，我吃它们的时候很泄愤，一次就吃掉了半盒，嘴里苦的不行也没有吐掉。现在再想，我当时会把全都吃掉，这样爸爸就可以再给我多买一盒巧克力了。在他走之前再多买一盒给我。

座位里还有一本书，夹着一张纸，书的主人在昨天我一一数过人们的目光时没有看见，我想他在逃避。但也不一定，毕竟我曾经以为有人会至少可怜我，但事实呢？所有人都害怕和我有任何关系，没有人例外。我想了想，把书勉勉强强地塞进了小的巧克力盒子，那张纸撕碎了撒在里面。我没有扔掉，但我把它们丢在了我的桌子上，和整个世界一样，丢在了我的身后。

出门之后我没有再停顿，只是一直往前走。

第七日：初六

走着的时候，我忽然想起爸爸以前有一次出门前说他虽然不喜欢我的文章，但都读了。我说你都不喜欢，还读什么，甭读了，再者我也不是写给你看的。爸爸没有说话，转身出门了。

但我实际上写过一首诗，有一次躺在火车硬卧的最上层的时候，我辗转反侧睡不着，上层的空掉又吹的人心烦意乱，这种感觉让我莫名的联想到爸爸，我便写了一首诗。

“

我欣喜着

我想碰触 触摸所有的人

你张开手

握住了小小拳头周围柔软的好奇

我追逐着

我在接近 近到就能抓住

你摇摇头

挥手打落了我指尖上的一丝热切

我癫狂着

我要歌唱 唱污黑的雪

你跪下来

用宽厚的肩背掩盖住了我浮华又疯狂的辞藻

我啜泣着

我在哭诉 诉说我的痛苦

你皱皱眉

半晌后从纸上提起方才重重的顿笔

我沉默着

你若问我 我绝不会答你

你站起来

背影烙进满屋昏暗中唯一明亮的门口

在沉默中

我叫喊着

你快回来 来到我的身后

你向我张开了手 但摇了摇头

你向我跪了下来 紧紧皱着眉

你似是要哭泣 但却低着头站了起来

你最终还是不见了  ”

我从未想过爸爸真的不见了，妈妈也不见了，所有人都不见了。所以真正不见了的是我自己。

第八日：初七

我哭泣着醒来，盯着天花板半晌才清醒，发现自己其实没有长大。还是会一年一次哭泣着醒来，一年一次在脑海中重复着以前的经历。

但我以为自己情有可原，我和世界唯一共享的就是氧气，在这种极度缺氧的生活里，我怎么可能会长大。

这已经是第七年了，我依然十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