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岔口

作者: 葛藤氏 | 来源:发表于2023-01-15 15:00 被阅读0次

  年关,我背着布兜包离开北平府,打算回家。

  包很轻,可我越走心越沉,越走越没劲。

  我心说,干脆就在半道上寻个死吧。我死后,叫个好心人碰见,请他翻翻我的包儿,里面有银子,人民币整一千。要是够烧我呢,就请他给火葬场打个电话,用这笔钱把我的事儿办了,他就积了大德了。我无论在哪个云彩眼儿里,都会祝福他、保佑他的。

  不过我又想,一千块够烧个整人吗?要是只够烧半拉、只够烧两个胳膊两条腿儿呢?

  天王老子,我也没别的法儿了。本来我布兜包里应该有两万,我确实挣了两万,只不过末了让老板赖了,没辙,就这一千也是我厚着脸皮借别人的。——兄弟,好心借我钱的好兄弟,对不住了。老板赖我两万,我死了烧了,就赖了你这一千吧。

  好心积大德的路人,要是一千不够的话,你能不能再添上一笔,把我顺顺利利烧干净了,你就算积个大德——那就叫我再赖你这一笔余款算了,你说行不行?

  不中?!——不中那——也罢,那就请你把我这一千块捎回你家吧。你欢欢喜喜过个年,中不中?

  我?我呢?——我咋了不是了(音liǎo)?如果不能化成烟儿,那就烂在地里呗。烂在地里肥了土,滋泥了草,又有啥不好?

  就这样,我嘀嘀咕咕,寻寻觅觅,越走越不想走,越走越没处好走,越走越泄气,越走越没力。

  就这样,我一步一步磨蹭,一步一磨叽,我左磨叽,右磨叽,前磨叽,后磨叽,前后左右磨叽叽,一步三磨叽,三步一晃悠,我晃晃悠悠就磨蹭到三岔口——

  哦,三岔口?——奶奶——奶奶哟,就这儿吧,死啊,我的死,我还要再去哪儿寻你呢?!就这儿吧,哈,就这儿了!

  哈哈三岔口啊三岔口,我熟的不能再熟的地儿了,小时候跟同村儿伙伴打游击、玩儿战斗,时常打斗到这儿,时常在这儿放眼瞭望全球——哈,哈呵呵,现在就让我再望一次吧,现在,瞧好了,往左拐是家,往右去是国,往后折是北平府,呵呵现在我要向哪里去?

  我呀,我不去哪里了,我要就地解决问题。

  怎么解决?唯有杜康——没有杜康,唯有绝望——注释:绝望就是闭眼。

  于是——我闭眼。顿时,眼里天花乱坠,耳里天乐低回——许久,许久之后消停了,我睁开眼,瞧见我的死亡——

        我的死亡她风姿绰约,站在我对面。

  我呵呵笑起来,说,“走啊,咱回家吧!”

  她也嫣然一笑,“哪儿是家?”

  我说,“你想想?——你瞧,往左是家,往右是国,往后是北平府,这儿叫三岔口,是不是?想起来没有?你说咱俩该往哪儿走?”

  呛其嘞忒呛,嘞忒呛其呛,呛呛,呛呛呛。

  而她说,“我往右。”

  我说,“错。”

  她又说,“我往右。”

  我说“错,错错错,应该往左。往左是咱家,往右那是国。”

  她说,“啥国?”

  我说“天国,天朝之国。”

  她说,“那正好,你往左,我往右。”

  我说,“别开玩笑,我们现在该往左去,看,过了前面那个村儿,有一个店儿,咱俩在那儿吃碗面——磕着瓜子儿喝着茶,歇得差不离儿了再上路,其尤未几啊——未几,就到了家。”

  她笑言,“你说的到底是何方?”

  我笑,“呵呵,左边,往左拐就是了。”

  她却说,“我想往右。”

  而我说,“这不是你想往右就往右的事儿。咱俩要一起往左。”

  她说,“你别再说了,别再说咱俩一起了。”

  我说,“为什么?”

  她说“不为什么。”

  我说,“我们不是一直在一起的吗?难道你忘了,我们是不会分开的,我们是分不开的?”

  她说,“我看,我看你是忘了现在是啥时代了吧——你还是别唱戏了,现在啊,唉,现在我就是不想跟你在一起了。”

  “为什么?跟我在一起不好吗?没有意思吗?打从我生下来,我们就有约在先的,天地老爷作证,彼此不离不弃。你为什么竟忽然——忽然就变了卦了?”

  “跟你在一起不好了,没意思了。”

  啥?不好了?没意思了?说不好就不好了?说没意思就没意思了?

  于是,我只有向她吹胡子瞪眼,可她根本不在乎。

  呜呼哀哉。我没辙——我没辙了就妥了个协,说同意——同意跟她向右走。

  走,向右——

  我心想,反正向右兜一圈,早晚还能到家去。

  但她麻木——麻木的意思就是,不同意。

  她说,如果我向右,她就向左。

  她说反正要和我分道扬镳。

  我蹲在地上吸烟——吸烟犯愁,我犯着——愁。

  她却说,“你有啥不高兴的,甩下我这个包袱,你该偷着乐才是。”

  我叹息,继而——叹息化为太息。

  “恐怕你说错了,不是我甩你,是你要甩我吧?!”

  “你甩我!”

  “错错错,你最好想清楚了再说。”

  “你甩我!”

  “我甩你?笑话!我想你还想不够呢。你说说,你就直说吧,离开我你打算上哪儿去?”

  “没什么打算,就想离开你。”

  “就这么简单?”

  “就想离开你。”

  啊我的死亡啊,你要离开我。你啊,你可知道你是谁?你在说什么?

  “就为离开我?”

  “是,就为这个。”

  “就为这个?为我?”

  “就为这个,也不为什么。”

  “啊你是为了我?你这是要成全我——长生不老长命百岁——死不成么?”

  “我不为你。听好了,我为我自己。我有我的自由,我需要我自己的生活。”

  “你自己的生活?笑话了,你觉得这可能吗?”

  “我不管可不可能。”

  “你不顾后果啦。”

  “随你怎么说,反正我要离开你。”

  我吸烟,想她离开我的后果。

  “我无法想象你真会离开我。无法想象你离开我的后果。”

  “你也别叫我想象什么。”

  “难道我就这么烦你?我到底哪儿惹你烦了?”

  “别问我,也别怪我。我是自由的。”

  我猛吸烟,狠吐雾,呛得她咳嗽——弯了杨柳细腰。

  “唉,你是自由的,”我说,“你确实是自由的——好了吧,我知道你已经陪我过了几十年了——”

  “你压抑了我几十年。”

  “我压抑你?”

  她眼眶发红,里面是一汪清澈泉水,“好几十年了。”

  “我在压抑你?我一直在压抑你?”

  “一直。”

  “一——”

  “其实你不用问我,你自己心里明白。”

  “我不——”

  “算了。我不想跟你讨论——”

  “我为什么压抑你——”

  “我不想讨论。”

  “这必须说清楚。”

  “你怕我,所以你压抑我。这不是很清楚么。”

  “我怕你?是,我有时候是怕你——大体上,一想起你,尤其是一仔细想你——你漂亮得可怕——可怕还是恐怖?反正一想起这个我就——可是有时候,在怕你到极端的时候,我也爱你啊。这么说吧,我越是怕你,就越爱你;我怕你要死,就爱你要死。我爱你一往情深,深不见底——是啊,深不见底哪——你呀呵呵,你不知道——呵呵你压根就想象不到我有多爱你——”

  “那个靠不住。”

  “靠不住?”

  “那是一时犯浑——”

  “一时——”

  “冲动。冲动、逃避——犯浑。早晚会后悔。”

  “早晚后悔?”

  “后悔时还得跟我过不去。”

  “过不去?你咋知道?我过得去,放心,我过得去。”

  “我知道,你根本过不去。”

  “我发誓不后悔——”

  “别发誓,靠不住——爱我,然后加倍冷落我,哼,我算看透你了。”

  “呵呵呵,总之——总之我是离不开你的么。”

  “所以你就这样压抑着我。”

  “我压抑你?”

  “你变态,压抑我——”

  “我变态——我干嘛非得压抑你?我不承认。我不承认我压抑你。我觉得长期以来,在我们之间是很融洽的。”

  “你控制不了我,你也知道——要是能甩你早甩掉我了,除非我主动甩你——”

  “看看看看,这下说实话了吧?!你承认你想甩我了吧!”

  “因你无能——”

  “我无能?”

  “你既没能力甩掉我,又控制不了我,所以你尽量——变着法儿压抑我,哼,你竟然还厚颜无耻、麻木不仁地把它说成是——融洽——”

  “我呵呵我变着法儿——我控制不了你了?”

  “哼,你控制得了吗?”

  “嚯嚯嚯,嚯,可是奶奶,我的奶——我干嘛要控制你,这说的是不是有点严重了?”

  “什么严重?”

  “严重就是超载——哦——哦哦哦我倒是怀疑了,我怀疑了,咱俩到底是谁控制谁,谁压抑谁?!”

  “好了好了,我不想跟你争论。你慢慢想吧。如果必须,我也慢慢想想清楚。反正我现在要离开你,也许是离开一阵子,也许是离开永久——”

  “永久?”

  “永——就是不再回来了。”

  “好了好了——呵呵呵呼乎乎,你今天一定是累了,谁不累谁是小鬼儿——所以啊闹一会儿就闹一会儿吧,但是闹一会儿耍耍也就算了哈,别耍小孩脾气了。我敢说,这可不是吓唬谁,我敢说咱俩只要一分开,不是你完蛋就是我完蛋,要么咱俩同时完蛋。完蛋呐,知道不,还哪儿有再回来的事儿呢。生死啊,可不是这个玩儿法!”

  她泪泉喷涌,“我现在就想玩一把。”

  我无语。是啊,光阴紧急,谁不是能玩儿一把就玩儿一把,只要她不是——

  “说,——那好吧,说实话——老实说你是不是又有人了?”

  “你什么意思?”

  “你又有相好的了?”

  她淡淡一笑——冷笑——失望地笑——

  你你你——你怎能往这上想?!

  是啊,我我——我怎么能往这上想,我只不过是不由自主地就往这上想了。

  但她呢,也只是这样冷——淡,也只是在冷淡之中失去对我的盼望而已了。

  许久,许久之后,在许久之后的——后里,我长叹一声——

  “唉——我知道,你一定烦死我了。要不是你不会这么绝情的。我知道我也无权要求你再跟我一起熬下去了。”

  “那好,我要走了。”

  我解开布兜包,翻出里面的小布兜包,说,“给,这是我——不,是咱俩今年打工挣的。咱今年就捞这么多,全给你。”

  她不要。

  我说,“你得要,我还有力气,以后还可以再挣。”

  她不要。

  我说,“我真想象不出你今后怎么活——给,拿住。”

  她不拿。

  我站起来——哭。哭得无助——无目的——无兴——致——

  “再见了。”她说而我拉住她的手,不让她走。

  她执意走,我狠劲儿拉她,她狠劲儿挣脱——她挣扎,终于挣脱——

  她跑了,向右——向那条看不见人影的小道跑去——

  “不用惦记我什么的,”她跑的像飘,“你也快回家吧,天不早了……”

  我重新系好布兜包,放地上,坐上去吸烟。烟蒂烫疼嘴巴。直坐到天黑。我没完蛋我确定。

  她也不会完蛋。但我不确定她到底离开我没有。

  我喊她,对着她离去的那条小道喊,向四下里喊,对我自己喊——怎么喊都没有效果。

  无论怎样小声呼唤、大声吆喝、哄、骗、威胁、利诱、激将乃至勾引——念咒——都再也调不出她来了,最后一招,我使出苦肉计,拿出小刀划破手指头肚——划出血,我撂倒在包袱边的干草上——对晚风宣布——我已过世,享年44岁——

  晚风中,我仿佛听到她说,明年你享年45……

  我没辙。我为自己致悼词,哭丧……

  一切仪式进行完毕,她还是不现身。

  既然如此——唉——我无辜地长叹一声——罢罢罢,我只有起身回家。

20110206,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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