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经验及其精神性
浙江省作协主席、著名作家 艾 伟
(系课堂笔记,未经本人审核)
中国经验及其精神性民国时代,一个知识分子如果说错话,可以逃到租界去继续骂国民党。“五四”文学,万物可以重新命名。很多人的诗歌看起来很幼稚,《尝试集》。小说也不是很成熟。鲁迅是例外,他的小说是西方意义上的小说
1980年代,是半个黄金年代。过去的荒谬、错讹,拨乱反正,有理想主义情怀,落到实处就是所谓“四个现代化”。这个背景之下,全面向西方学习。小说艺术因为暧昧不明,所以思想在前行,之前扭曲很厉害,这个时代狂飙突进,讨论的问题在今天看来都是常识。几乎所有的学生都有一个作家梦。因为存在思想启蒙的背景,文学产生了巨大的共振,文学所以被整个社会关注。也是一个重新命名的过程,很多流派,很多思潮,互联网时代也有句话,“在那个风口上,猪也可以飞翔”。我思,故我写。有文学之外的光芒存在。发现新的东西,向西方学习,并启蒙民众。
1990年代,市场经济的审美,当然,也是经历过八九风波。整个中国人奔着发财而去,变成欲望的中国,人民对物质的渴求,使得中国经济快速发展,人们精神生活坍塌,理想丧失,价值观随之改变,精神领域转向物质需要,文学因此被边缘化。在座的同学肯定有人喜欢《平凡的世界》,八十年代充满理想情怀,但今天一个作家自己都不会相信孙少平的存在。所以,我特别佩服今天的年轻人还能坚持写作,这不仅是成名成家的事情,每一代人都有自己的使命,每一代人都有对生命的看法。至今现在,文学写作逻辑都是延续九十年代的。
文学对人产生温暖的力量,越是在非常严酷的年代,越是如此。这里,我讲一个故事:我是在重庆读的大学,当时文革已结束,我的老师讲过自己的经历。整个中国搞文革,重庆可能是最厉害的,造反派动用了军队,全城停电,子弹呼啸。因为我的老师读过雨果、巴尔扎克的作品,他们手挽着手等待天明。
古老的民族都有古老的神话。盘古开天辟地,女娲造人。这就产生了叙事艺术。刚产生时可能是日常生活,但在流传过程不断变化,口口相传会变成神话。这个解释,人们主要是克服恐惧,会让你觉得世界是安全的。叙事艺术是人类不断创造的源头,它与人性联系如此紧密,肯定是不会消亡的。文学是一切艺术之母,这当然是老生常谈。
西方的20世纪文学开始关注人性的幽暗。我觉得,小说是储存和拓展人类经验的容器。太阳底下无新事,无非是吃喝拉撒,爱恨情仇。不同的是,今天的科技发达,有智能手机。每个时代的经验都不同,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故事,也可以是一个男人和一个男人的故事。所有故事都在回答,我是谁,我来自哪里,将去哪里?“迷失”,“找寻”。故事母题都是一样的,但在每一个具体时代,每一个具体经验会完全不同。疫苗之殇,天理难容,但就是有人干。如果是普遍良善,这样的事情就会很少。内心之恶,绝对会折磨我们人类。关于幸福,是由人之善决定的。恋爱是自私的事情,当付出作出巨大牺牲的时候,会自我感动,在对方眼中变得更好,从而激发幸福感。
如何去辨析人之经验,什么是有文学价值和意义的,什么是无生命价值和意义的。人类愿望就是渴望成为英雄、超人。网络文学就是关于拓展人类经验的,他拥有巨大的市场。美国、日本都没有网络文学,但他们的类型文学发展得很好。我们的出版系统过去都有文学追求,过去一直都是排斥类型文学的。所有喜欢写作的人,都跑到网上去写了,而普罗大众都喜欢看类型文学。掌阅平台在东南亚泰国都有分公司,翻译之后传播反响很好。对于文化输出,网络文学某种程度上超过纯文学,阅读量更大。华人也很容易融入东南亚国家,但很难融入欧美国家。
每个人都是一座孤岛,我们不可言说的部分,文学都可以走到。这就消除了人的孤独感,使得我们的人生充满温暖时刻,那些危及我们生命的东西,显得不那么可怕了。上帝死了之后,叙事艺术取代了教堂的钟声,使每一个个体紧密相连。
所谓的中国经验,作家的精神,就是你的学养、教化以及所处的环境。有时候很难超越,但也未必,也有突然开窍。生命的潜能也是无限的。即使你的才华略微逊色,但勤奋、专注,上帝也会帮助你。有些才华横溢的人转瞬即逝,有些看起来平庸的人通过努力训练,也可以写得很好。写作生涯就是这么奇妙。
文学忌讳的是,人被固定化,被格式化。有部以色列电影叫《天堂此时》,以恐怖分子的视角展现了两个巴勒斯坦热血青年对以色列执行“人肉炸弹”任务的故事。将一个恐怖分子的故事,转化为人的尊严的故事。我们也是人,即使是恐怖分子。法国电影《沉静如海》,写了一个德国占领军军官与法国姑娘的爱情,对德国军官的风度教养充满溢美之词。
作家对人类的个体或某一类人的看法不要那么整齐划一,对习以为常的事物不能简单规训。小说家需要最大限度地解放人,使人获得更大自由,至少有想象自由的可能,使得人的生活变得更加丰沛。小说如何去想象,绝不是那么简单,比如报道中的杀人犯,新闻只是陈述简单的事实。我们不是说这个问题——杀人犯怎么可以原谅呢?而是去假设,去想象,当你听说呵护你保护你的哥哥去杀人了,你心目中的哥哥与新闻中的杀人犯是有区别的,他对你的爱和对人的善良也会涌来,你该作何反应?那是非常复杂的,绝不是非黑即白的。
道德是维护人间秩序的事物,也是它把人完全固化,划分成条块。比如电影《教父》,观众会完全站在黑手党魁首那一边,人间所有正义和邪恶都聚集在他身上。我们作家看问题,应该是从个体人的角度看问题。刘翔因伤病退赛,此前成为跨栏项目世界第一,已经为中国乃至黄种人做出巨大贡献,当时被网民骂,这就不是人道主义的,至于他的广告代言等,不应该千夫所指。人有非常可怕的道德优越感。当我们看到别人流氓的时候,我们很愤慨。当那个流氓是你朋友的时候,你又可以原谅他,你觉得他就是那样的人,就应该那样活着。作家就要把笔下的人物当做亲人和朋友,抛开那些人间道德秩序去写,贴近人性去写,那样可能会出好作品。
我们作家写作往往从童年经验出发。整个吴语地区很温和,但绍兴例外,民风强悍。越王勾践剑,侠女秋瑾,硬骨头鲁迅。绍剧像秦腔一样高亢,像北方一样金戈铁马。文革时候,斗争也非常激烈,我的童年见过很多那种场景。我在宁波大学讲课,让学生讲不能忘却的童年记忆。只说一件事。其中一个学生讲,村里有个傻瓜,他的父母又生了一个孩子,结果把傻瓜弄死了。即便养一条狗,被车子压死了,我也会很悲伤。傻瓜的父母所承受的压力,完全会影响他们日后的生活。作为一个写作者,应该知道人远比表面更复杂。
另一个女学生讲,她首先讲自己的隐私,我让讲别的故事。有一天,我一家人乘坐长江游轮去玩。有一个男人带的小三,所有母亲都孤立小三,小女孩就喜欢接近她,她的父母拦着,不能和婊子在一起。船过闸口时,那个男人开始赌钱,桌上的钱被风吹散了。别的男人都去捡钱,那个男人坐着不动,结果那个小三跳江了。这个童年故事,就可以是小说的起点。
每个人的童年经验都是有限的,不断挖掘出来之后,总会用完的,往后继续写怎么办?事关学养和想象。关于中国经验写得最好的,无非是世情小说,如《金瓶梅》。在今天看来,依旧非常鲜活。官场,情场,市井,兄弟情义,酒色财气,宗教场所。不管写的是宋朝还是明朝的故事,中国时至今日并无太大变化。爱、国家、民族等,虽都是现代性的词汇,古代没有“我爱你”这个说法,但男女有爱情这回事,李瓶儿是爱西门庆的。一个男人,把两个杀了老公的女人娶回家,这个男人是有多么大无畏的精神。
在今天,中国写得最好的小说,依旧是鸡飞狗跳的生活。中国小说活色生香的部分,绝对是强于西方的。但今天的中国小说,有别于中国古典小说,是建立在西方对人的理解之上的。关于人的艰难选择,和对人的发现,人随时随地要接受考验。我是要爱这个女人,还是不爱?我是杀掉这个人,还是不杀?这都是问题。关于人性的挣扎,在中国古典小说,这些都是缺席的,或说不重要的。比如潘金莲谋杀亲夫,之后毫无恐惧感,对生活没什么影响,这在西方小说是不可能的。中国的大众读者打死也读不下去老陀、托翁,太啰嗦太纠结了,中国作家因为要学习可能会去读。
如何既有西方人文精神,又有中国古典传统,这是近些年中国作家普遍关注的写作问题。巨大的人生虚无感,人生苍凉,活色生香之后,《金瓶梅》也有。西方可能更加注重个体。现实世界是如此浩大,特别是21世纪以来,欧美的小说变化也很大,包括日本等。实验文本有没有呢?日本长崎有个作家写了本《沉默》,两个传教士将神的种子留在贫瘠的日本,关于信仰与人生之间的冲突。这也让我想起了张承志的《心灵史》。这本书写的很好,但这个作家没有进入日本人的心灵世界。日本传统小说,也类似中国古典小说,基本是白描手法,不关注人的内心。
关于中国人的精神性,人们往往是做了就做了,没有那么多心灵挣扎。我觉得小说还是要写出人的精神性,需要我们去突破,中国作家远远还没有打开。比如《一个人的圣经》《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轻》。目前,中国还没有出现这种呈现当今时代经验的伟大作品。像《静静的顿河》这样的小说,对真实历史的呈现,完全没有受意识形态影响,如苏联红军消灭一个村庄,主人公一时参加红军,一时又是白军。《白鹿原》的丰富性与之相比,还是弱了很多。我们是这个时代的亲历者,如何忠诚地不带任何偏见的写出来,如果这样抒写的话,这也是留给各位的机会。
我相信大家一定能写出更好的作品,谢谢大家!
问答环节
1、问:中长篇小说的切口,以及抵达的高度。
答:好的小说就像音乐一样,音乐会有一个动机,好的小说要有好的起点,你要从哪里出发,这就是作家要设置的起点,以及人物的动机。这个世界如此庞大,我们的文字不能穷其所有。现实就是一条巨大的河流,小说要从中溯流而上,或顺江而下。如,请一帮洗头房的小姐,浩浩荡荡地为母亲奔丧。故事的起点能够带动你的整篇小说。如《百年孤独》经典开头……
2、问:当一个作家卸下防备,如何面对世界的恐惧。
答:对我个人来说,写作是一种自由。在年轻时候,会有很多困扰,其实写作反而是有效的设防,是自我疗伤,自我救赎。至于对世界的恐惧,写作就是写自己,归根到底,写的是自我,当你把自己的生命写出来,你已经完成了自我,这体验不能用恐惧、悲伤或者爱恨来描述。天生的感性往往会产生天才,瞬间燃烧自己留下丰富的文本。但大多数作家在寻找自我,完成自己。
3、问:长篇小说如何突破写作障碍?
答:长篇小说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可能一开始写的是无用的,最难的可能还是结构和人物之间要有相互推动的能力,所谓的障碍也就不存在了,可以一路高歌猛进。但事实上,写作长篇就像一颗种子,要慢慢成长。要有十根以上支柱才能撑起宫殿,一旦框架打好之后,难度就只是局部的,可以等待灵感的产生,反而可以发现更新的世界。写作中,会自我怀疑,也会不断膨胀,障碍也是好事情,假如没有障碍,我是非常怀疑的,一个作者对自己应该会很有要求。如《安娜卡列宁娜》,安娜去调解出轨,结果自己也出轨,后来又自杀。看似一句话概括的事情,但托翁写出来是多么复杂和跌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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