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一座朴素的舞台。几乎可以说是把排练场搬上了舞台，演员们几乎是素颜，便服，光脚上台。我曾经参加过“被压迫者剧场”应用戏剧的排练，排练场的气氛就是这种样子，地板和墙壁都是粗糙的，斑驳的，几乎以纯黑做底，展现出古朴的原貌。从柔软体操到身体与发声的配合练习，都在这个场里发生，演员们的人生故事，也在这里重演。
上半场：
信任练习
演员们无声地互背，以及两个人扶住一个人，TA直挺挺地倒下去……
1.金士杰（金宝）
一个简单的陈述开场
2.王仁里（土司）
一个9岁小男孩的故事。放学后贪玩耍错过了回家的交通车，不知道如何回家，也没法通知家里人。天开始下雨，他躲进电话亭里，想给家里打电话，身上却没有钱，后来一个阿姨进来帮他投币，又帮他接通电话，（这里的表现很有意思，明明“阿姨”个子娇小，而“小男孩”比较高大，但是他们对着说话的时候，依然是阿姨脸朝下——仿佛对着小男孩，男人脸朝上——仿佛对着一个成年人）。电话接通了，妈妈说要两个小时才能过来，于是他只好一直等，后来 忍不住想尿尿又不敢离开，结果尿裤子了。
他溜出去找洗裤子的地方，翻过后坡，来到海里，结果玩水太开心，洗裤子结果裤子飘走了……
全部无实物表演，一边自己念叨着小男孩的心理活动，一边把这个过程表演出来。和这个40几岁的中年男性无关，观众看到的就是“小男孩”。
原始呐喊
倒在地上的人们蜷缩着，害怕时喊着“妈”
3.邱俊龙（十七）
家里被催债，一个晚上，他被妈妈催着，从士林的家里逃出来，好多漫画书都没有带。本来以为只要躲一下就可以，于是他还是每天回士林去上学，甚至都没有转学。但是经常会有陌生人跟回家，还被砸门，后来他们又搬家了。
独白，独角戏。看着一个少年那样奔波，害怕，好像又要表现得很平静，不以为意，真是揪心。
4.游安顺（顺子）
爸爸败诉去了监狱，女儿和妈妈一起坐车去看他。一个怯懦的小女孩，站在探望室的外面，拿着话筒，还不忘跟爸爸讲自己的月考成绩。很真实，大概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吧。仿佛看到了一个紧紧捏住裙角的小女孩，跟着哭了一阵。
5.贺四英 （贺四）
四个朋友在桥下聊天，他们各自奔向不同的地方，有人当兵，有人去了不同的学校……贺四呐喊着：我们不会变的，我们就是我们啊。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听着这呐喊还是想哭，因为我们心里知道这不可能，少年早晚会被现实教做人。
镜子练习
这是双人表演，我看不太出来是即兴还是商量好的，一个演员带领，另一个演员做她的镜像动作，因为会有半秒的延迟，所以感觉是现场反应而不是事先商量好的动作。表演是有趣的，这个简单的表演练习很好地传达了这一点。
6.柯清心（阿多）
这是一幕剧中剧，阿多扮演一个女儿被人伤到的母亲，要表演“愤怒地骂街”，但是导演嫌她太斯文，说她的盖子没有打开，她也一直理解不了，导演还辱骂她妈妈，她很生气，说妈妈教我们知书达理哪里错了？演个戏为什么要扯上我妈？最后男演员掀了她裙子，她蹲在地上哭了很久。很多年有以后，她的儿子上了高中，偷偷交了个女朋友，电话费账单打了一万多块，这位妈妈的盖子一下子就打开了。
人生就是在这么不经意间就修通了。
7.马汀尼
一位超级优雅超级有范的短发阿姨。完全看不出已经60岁了。仿佛还是那么年轻。她已经和未婚夫订婚，但还是和外遇对象出去看日出，结果回来扯谎说去医院看妈妈，被未婚夫揭穿。
她热爱自由吧，向往无忧无虑吧，甚至还想过非限定的关系，但是未婚夫告诉她那是不可以的。
情节什么的已经不太记得了，但是演员所传达出来的面貌让人久久难以忘怀。那是对自由的渴求，而所有纸面上空洞的话语，如果是放在这个人身上，似乎都说得通了。这也许就是人与人的相遇。有时候只是文字和语言并不足以让我们靠近一个人，而只有她在台上演她自己，她就仿佛变成了一本真人图书，我们通过舞台阅读她的人生，从而也对自己的人生有了新的感悟。
这是演技的力量，也是真实的力量。
中间还有一位对封闭空间有恐惧的男性。（是金宝吗？忘记了）他描述了一个空间的缩小，由三位演员从三个方向围过来，表现空间从这个大剧场变成了二分之一、四分之一、八分之一……缩小到他站在三人中间都显得逼仄，而演员的神态和身体语言也表达出了逼仄感，很有想象力。后来他讲述了一个自己坐小飞机的过程，在万米高空的时候空调坏了，他觉得几乎无法呼吸。十几名演员配合演出了小飞机上拥挤的样子，抓挠腋下的小动作也让人似乎闻到了人肉的臭味。后来这名陈述者想起了自己以前在ICU病房的一段经历，演员们又很真实地演出了“呼吸机”“导尿管和尿袋”“心电图记录仪”“吊瓶”这些东西，这样的舞台非常、非常有趣。
下半场
人行道移动
这个练习曾经在某次室内拓展中做过，要求是通过教室中央时每一个动作都不能和前面的人重复。于是就会看到各种各样的走路姿势，有螃蟹，有猩猩，有翻跟头过去的，有像蛇一样吐信子过去的……不一而足，发挥想象力，还要配合其他人，不能和他们重复。总之是很有趣的团体练习。
后边变化得更丰富了一些，有双人组合，三人组合，无实物练习的好处就是，能够让观众看出你演的是什么，这才算成功。
8.邓子
一个好脾气的女人，一辈子告诉自己不能发脾气，可是对老公唯唯诺诺。早上出门的时候看老公还在睡，怕他上班迟到而叫他，结果被大骂一顿，说自己刚睡着。
那个“忍耐着，不可以发脾气”的形象好好地表达出来了。觉得她好可怜，可是又怒其不争。
9.王耿瑜
一个好高的女生，比同台的男演员都高。喜欢挂着相机一直一直拍，留下了很多珍贵的照片。她离开家去外面闯荡，一直都想着要整理照片都没有做到，是妈妈在家里帮她整理了。妈妈去世后，她整理遗物的时候，看到妈妈在照片旁的批注。
当初她大学读德文系读到大二，又突然转系学戏剧，家里人很担心，但是妈妈又不能说。最后把这些话语都记录在了相册的批注里。读着这些文字，想着妈妈是怎么样一点一点地理解了女儿，又怎么样在那样漫长的年岁里，放女儿去外面的世界飞翔，而自己守着像山那么多的照片，缅怀，思念，记录。
结束时有一段VCR，是坐在对面拍妈妈吃释迦，她说喜欢这甜蜜的味道，看着看着，眼泪就流下来了。这一刻我也分不清我是女儿还是观众，但我再一次被真实触动。
鱼群移动
这是一场多人表演，领头的人要规划路径和方向，其他人跟随他做出鱼群的样子。偌大的舞台变成了水族箱，当演员们灵动地出现的时候，这个空间就产生出了这样的效果。
10.马达
一位武戏的演员，年纪应该是不小了，身手看上去不似年轻人那样灵活，但是看得出来底子依然是在的。他告诉人们说，自己当年会来到这个剧团，是因为自己喜欢翻跟头，以为剧团会教翻跟头，才误打误撞闯进来的。又朴实又可爱呢。
11.强强
强强很喜欢外婆，可是外婆去世了，他们看着火葬场推出来的那一搓灰，他跟外公都呆掉了。外公是将军，强强是他最疼爱的外孙， 可是在外婆去世之后，外公居然带了个阿姨回家，强强从妈妈和其他亲戚打电话的交谈中意识到了这不是什么好事，想要去找外公谈谈，结果发现那个阿姨几乎把外公家当成了自己家。所有的这些不理解都让强强郁闷，原本想说的话也说不出口。而外公对他说：其实外公糖尿病很多年了，早就做不了那些事了，但是我，真的很孤单。
怎么办，听到这句话就止不住流泪，好像能够看到那些家人的关心和误解背后的东西，真实，就是真实的力量，演员们的人生中，总有那些值得被记住的瞬间，在几乎空无一物的排练场一般的舞台上呈现，还能让观众体会到跌宕起伏，这就是“叙事”。
12.杨丽音
这是一位唱歌仔戏的演员，身段和嗓音都是极好的。她从小就喜欢小姐和书生的故事，一直这样憧憬着，最后考进了歌仔戏的剧团。可是她有一个暴躁的父亲，会在晚上把几个孩子从床上挖起来让他们跪成一排（演员推到了四个椅子来表现跪下的兄弟姐妹），自己则跪在旁边。被父亲无缘无故打手板的动作，看起来真的很痛……有一天午后，她本来要去拍戏，可是父亲堵住她非要她吃药，她不肯，忤逆父亲，结果被锁在了楼上的房间里。最后她拼命扒开窗子逃了出来，再也没有回去。
在歌仔戏里，她找到自己人生的寄托和意义。有时候我们不能拥有完美的家庭和双亲，可是外面的世界也会给我们新的希望。
13.秀秀
一位中年女性演员，扮演女儿；而她年轻的女儿，演她妈；儿子，演她爸。
因为女儿年轻的身姿突然出现在一直都是中老年人的舞台上，扮演的又是当年出嫁时候的样子，瞬间仿佛将舞台带进了一个时间机器。母亲出嫁的时候17岁，父亲那时才12岁，还满地爬着打木头枪，要被人哄才肯安静。而这样的父亲最后却成为了家里的暴君，有一次秀秀把墙上挂着的家族大合影照片拿下来放进地下室，父亲勃然大怒甚至把她赶出家门，这么多年来她也不理解父亲为什么这样做，后来一次偶然的机会才知道，其实是因为那张照片在父亲心中的份量极重，而自己打破了这个部分，所以父亲觉得不能原谅。而经过了这漫长短时间，她也终于从怨恨中走出来，理解了父亲。
最后的最后，是一首秀秀的女儿自己作词作曲的歌，一碗饭的时间。
很简单的旋律，也朗朗上口，大概就是一碗饭有自己的时间，一颗豌豆生长需要多久的时间，一粒米成熟要多少天的时间……演员们一边齐声咏唱着，一边陆续走出来谢幕，不知为何觉得似乎有什么东西松弛下来了，笑中带泪，似乎有什么难以名状的东西涌动着。这是演员们的人生，在走过了这样漫长的时间以后，将他们生命中的那些华点展现给观众看，仿佛我们也跟着一起来到了人生靠近暮年的部分到此一游，就像亲切的长辈给你讲了好多个他们当年的故事，你也跟随这个回忆回到了那个年代。
背景会跟随演员们的讲述放出一些老照片，看着台上演员们年轻时候的样子，那时光荏苒日月如梭的沧桑感似乎浮现出来了，舞台也因此变得厚重和引人遐思，里面有许许多多的要素似乎一言难尽，但是就像回甘一样可以让人长久地品味。
“简单的东西容易腻，复杂的东西受众少”，确实如此，如果一出戏有很多层次，需要我们花费更多的心神去理解和开发，大概愿意动这个脑筋的人在全体人口基数中占少数吧，但是并不等于重要的东西不存在或没有意义，我愿意把这段感受记录下来，将生命中的一段时光落在纸上，如同剧中演员们的生命故事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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