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 殇(3)

作者: 黄龙河 | 来源:发表于2018-11-23 13:10 被阅读9次

    男子汉说话算话,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当天,我早早吃过晚饭,跟生病的母亲打了个招呼,就到前庄去了。小焦虽然住在大队妇女主任李秀英家里,但她单人单屋,一张桌子一张床,两只凳子摆放得不远不近,桌子上的煤油罩子灯特别明亮。我根本没有心思跟她叙闲话,而是抓住中心,直奔主题。为了摸清她的文化底子,以便有的放矢,对症下药,我特意出了一些语文、数学题,都是中、小学阶段最基础的知识。语文方面只是出了十来道诸如字的结构、词的性质、病句修改、短文分析和文学常识之类的内容,数学方面仅仅出了几道二元一次方程组解。我把这些题目推放在她面前,她简直像见到了稀奇的小动物一样,两眼睁得大大的,牙齿咬得紧紧的,竟然一直没有动笔。我暗想,连这样简单的题目都不会做,哪有资格考大学呀!除非大学里专收白卷英雄。五分钟过去了,十分钟过去了,她还是边看题目边摇头。我没有笑话她,反而对她产生了同情心理。上海是文化大革命的发源地,是阶级斗争的主战场,连中小学生也都只顾参与批斗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相当多的师生热衷于革命的大串联,只要本单位革委会出示一张介绍信,他们便可以不花一分钱四处汲取革命斗争经验,甚至可以把全中国游个遍,既闹了革命,又可以观光赏景,一举几得,谁还顾得上读书学习呢?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这不是他们的原因,而是那场运动导致的;这也不是他们的过错,而是那个特定环境决定的;这更不是他们自食其果,而是那种过激形势左右了他们的行为。公正地说,他们是不幸的,更是无辜的。所以,对于小焦今天的难堪,我要正确对待,加以引导,指点清楚。于是,我让她动笔记录我的解释,小焦顿时舒展了眉头。我试探性地问她:“这些都是最基本的知识,你们在学校里难道没有学过吗?”她一字一板的回答:“有的学过了,但时间一长就忘光了;有的从来就没有见过。还请梁老师多多指点啊!”看得出来,在她的心目中,此时的我就是一位知识渊博的教授,而她则是一位刚入学不久的小学生。她的虚心和诚心给我留下了好感。我耐心而又谨慎地对她说:“学习知识是急不得的,要由浅入深,循序渐进。我明天加加班,给你编一套学习辅导资料,集知识性、趣味性、实用性于一体。只要你有决心有信心,坚持学习,准能见效。”小焦连连称道,不胜感激。夜已经很深了,我起身要回家,生怕病重的母亲挂牵我。小焦非要送我回家不可,我心理禁不住打了个寒颤:深更半夜,一对青年男女一起走路,传扬出去可是好讲不好听啊!我一再谢绝,她执意要送,她说:“我能把你请过来,就要把你送回去。不然,我也不放心。”这时,精明绝顶的李秀英赶忙出来打了个圆场:“三弟呀(我该喊她嫂子),焦书记要送你就让她送吧。再说,关心群众体贴群众也是领导的责任嘛!”我再也无话可说,只是在前面紧走。刚迈出她家门,村子里由近而远轰响起一阵紧一阵群狗的狂叫声。于是,很多农家相继点亮了煤油灯,以为是盗贼进了村子。我急情之下摸到了一根木棍子,慌乱的心才稍稍平静下来。走出村庄,我们像被罩在大黑锅底下一样,伸手不见五指。我凭着路熟,大步流星,一言不发。偶尔听到一阵野鸟的扑楞声,顿时头皮发麻胆战心惊;时而看到磷火发出的绿色光亮以为是小鬼作乱,吓得两股颤颤,不寒而栗。小焦那天穿的是高跟鞋,这可苦了她了,她始终迈不开大步。她边走边埋怨:“你走那么快干啥?就不能等等人家。我又不是老虎,还怕我吃了你不成?”我说:“不让你送你硬要送,你这不是自讨苦吃吗?”话虽这么说着,我也很自觉地放慢了脚步。她对我说:“路就是再难走,我也一定要把你送到家!”这时,我心里一阵子发热,又是一阵子恐慌。当时,有一首民谣传得十分热火:“女知青,高压电,不能挨,只能看。谁要敢挨电,头焦额也烂。”

    不久前,她庄有位中年男子闯进小焦的房间,想占她便宜,被她一下子告到李店公社。公社书记闻言大怒,把这位中年男子关进拘留所整整半个月,要不是他的哥哥上下打点,八方求援,他十有八九要被送到白湖农场劳改。而我身单势孤,无依无靠,大队几位主要干部还时时有意找我的茬子,他们一旦抓住了我什么把柄,别说是教书了,就连小命也难保住!小焦见我半晌不语,知道我有顾虑。于是,她故意亮大嗓门说:“不用怕,我这‘高压电’,绝不会‘电’着你,因为你不是那种人。别人想讲啥,就让他们讲去吧,无论怎样讲都行,讲得越多越好。只要我不介意,你不就进入保险箱了吗?”她的话虽然是这样说,可我还是非常担心,古话说,男女授受不亲。孤男寡女,夜半同行,哪有不透风的墙呀!尽管如此,小焦依然坚持每天半夜把我送到家门口。我嘴上没说,心里非常感激。毕竟,她是有点职务的女知青啊!这也是她真情的促使,责任心的流露。

    我就是这样认认真真地给她补半个多月的课后,那天晚上,我再到她家,竟然扑了个空!我感到很意外,难道她对我的补课不满意?难道她有紧急任务了?我正在犹豫猜测,李秀英嫂子赶忙告诉我:“小焦回上海去了。她让我转告你,她过几天就会回来,让你别挂念。”我得到了实信,转身回去,继续专心我的日常教学工作。

    果不其然,刚刚过了一个星期,小焦满面春风来到学校找我。她要我中午放学后到她那里去。我说:“有啥话不能在这里讲啊?再说,我晚上不是还要给你去补课吗?”她笑笑说:“晚上是晚上,中午是中午,你还是去吧!”她这几句话又把我投进了疑虑之中:几天不见,就这么想见吗?难道她还有其他什么要求吗?我可是使出全身解数给她补课了呀!哎,好吧,不管有啥事,看看后再说吧!学校离她家不足二里路,我十几分钟就赶到了。

    敲开房门,小焦显得兴奋异常。她一边让座,一边给我倒水。然后,她指着桌子上摆放的物品说:“这些都是我特意从上海给你带来的。你有付出,我也应该有回报呀!”我仔细一瞧,几双新袜子,两副新手套,一套新服装,几盒麦乳精,两瓶苹果罐头。我禁不住心里头一阵子激动:这个洋姑娘还真是个有情有意的人呢!换了别的大队干部,他们一定会认为你不管给他干啥都是该干的,不要说是礼品了,他们不有意刁难就算万幸了。小焦见我看得发呆,认真地把话说开了:“我回上海后把你对我的帮助跟我爸妈说了,两位老人都感到你实在受累了,确实过意不去。听说你老母亲有病,这麦乳精和罐头是送给她老人家的,别的都是送给你的。你就请收下吧。”

    听着小焦温暖人心的话语,看着眼前这些陌生而却盛满真情的礼品,我心里翻腾着感激的波浪。回到家后,我心中立即生长出一个按耐不住的念头,我要给这位有情有义的女知青写几行文字,多少作些宣传,看看能不能尽早帮她走出这个地方,若她长期地生活在这里,我认为对她来说是不公平的。于是,我依据近几年来的所见所闻和所感,没有顾得上吃中午饭,一口气写成了一篇2500字左右的人物通讯。文章的题目是《群众信得过她——记黄湖县李店公社关庙大队党支部副书记焦红》,三个小标题分别是:她想的是群众,她为的是革命,她说的话在理。我用圆珠笔、复写纸一式两份誊抄好,分别送给县广播站一份,县站第二天就一字未改地采用了,一连广播了三天六次,在全县引起了很大反响,尤其引起了李店公社党委的高度重视。可以说,我这样做,首先得到的好处是我。稿件播发后三天整,在我们大队蹲点的公社生产组长老凡主动找上门来,他要我写入党申请书。我说,我不敢写,写了也没有用。于是,我把近些年来大队主要干部对我的迫害大致向他作了汇报。老凡很负责地说:“那你就更应该写了,写好了交给我,你就静候佳音吧!”

    实在出于无奈,我简单写了几句话递给了他。仅仅又过了三天,老凡前来笑着对我说:“好了,你的组织问题大队党支部通过了。会议是我主持的,全大队28个党员没有一个不同意的,报给公社党委研究批准就行了。”我仍然心存疑虑,但还是很认真地说:“谢谢凡组长对我的关怀!”此后的一个星期天,正好逢李店集,我去集上想买一本小说书,恰好遇见了公社党委宣传委员。他见到我就说:“祝贺你,你的组织问题公社党委已经批准了。你赶紧回去请你们的大队书记拿回去一宣布就成了!”我着实很激动,赶忙回去跟大队书记汇报,谁知他听罢脸色一沉,丢下一句冷冰冰的话:“慌那么很干啥,考验考验再说嘛。”哪知这一考验,就泥牛入海,再无消息了。尽管如此,我也觉得公社党委已经关注我了,我也很可能就要迎来新生活的曙光了。

    另一份寄给了《安徽日报》。为慎重起见,我特地把稿件送到县革委会通讯组,请李组长把关并签字盖章。李组长看罢说:“不要盖章,就这样寄过去就行了。”我信以为真,因为在我看来,李组长是非常老实的一个人,他是不会骗我的。可稿件寄出去半个月也没见报,我便瞅空又赶到县革委会通讯组去寻问。李组长不在,坐在办公室里一位稍年轻的同志对我说:“你那篇稿子省报编辑部很重视,几天前专门打电话问李组长是否知道此事,李组长说他不清楚,所以稿件没登出来。他若是说知道,该稿必登无疑。”听到这里,我非常厌烦李组长,你看了后怎么说不知道呢?你自己写不出来就不让别人写吗?这不是明摆着嫉贤妒能吗?这篇文章若能在省报上发表,肯定对小焦有更大的帮助。没多久,《安徽日报》编辑部还是给我寄来了鼓励信和采访本。

    我把报社寄来的物件拿给小焦看,她看了又看,摸了又摸,但却躺在床上一动也不动,脸上也没有一点笑色。我又一次懵了:难道我表扬你,往你脸上贴金还错了吗?你不会把好心当成驴肝肺了吧?我正想开口,她却先说话了;声音虽然低沉缓慢,但却字字清晰,句句盈情:“还有什么能比这更为可贵的呢?你劳神费心了,我真诚地感谢你。”她接着话锋突然一转:“不瞒你说,我是家中几个姐妹中最漂亮的一个,我也知道你是全县为数不多的优秀业余作者之一。所以,我不满足于我们之间的朋友关系,我要把关系提到最高档次。这就是我的态度,你看着办吧!”她这几句极有分量的话,使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一个貌不惊人的乡下老土,怎敢高攀她这位来自大上海的美女知青呢?她能把我当作普通朋友看待,我就知足了。可她却说出了这样的话,我怎能不感到吃惊呢?但我也很为难呀,我已经定婚了,女方虽然一字不识,但她纯朴,正直,勤劳,善良,她是在我极其困难的时候和我定婚的,我这辈子能和她结为夫妻,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更可以告慰父亲的在天之灵了。我暗想,我现在还不能表态,如果急于表态,肯定会伤害她的自尊心,影响她今年的升学考试,耽误她的美好前程。所以,我还和以前一样,坚持每晚给她补课到深夜。但我越来越清楚地发现,她的学习态度不太端正了,学习积极性也不高了。这是咋回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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