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应该恨顾鸿飞的,毕竟他夺了长生的身,害长生这辈子这么早就死了。可每当我看见奈何桥下焰河呲出的火花,就会想起那夜秦淮河畔漫天飞舞的荧光,那微小的生灵就以此来了结一生,想起他的话,就觉自己没有资格恨了。
我是阴司的鬼差,请命去逮捕顾鸿飞。他不是什么凶煞的厉鬼,元身不过是只小小的蜉蝣。按理来说,只消无常鬼便能将他拿下,这种越级的请示冥王一般不予理睬。可阴司里的人都知晓,长生对我有造命之恩,害他的人我决计不会轻饶。
但是说来可笑,自上一任孟婆三七离去,长生轮回几世,皆是不足三十便来阴司报道,说是怕错过回阴司看黄泉的三七。我看那奈何桥上的恋人离别时那样的难舍难分,可是任他海誓山盟此情不变,一碗孟婆汤下肚,便是生生世世再无瓜葛。唯独长生,数百年如一日。
鬼差前辈告诉我,长生乃是孟婆三七的精魂所造,自是一心一意所属于她。这一世长生不过早死了十年,叫我不必计较。可是像长生这般不惜命的活法,再多来几次,便是永世不能为人。阴司里整日昏天黑地,鬼哭狼嚎,哪比得上人间的繁华似锦。
鬼差前辈摇头,说,沙华这世间生灵万物比长生苦的太多了。那我可不管,八百里黄泉无甚生灵,我是第一株曼珠沙华。我是长生对三七的思念灌溉而成,故此修成人形,如此这般,自然要帮他。
我逮捕顾鸿时逢上人间的上元节,夜晚的街道灯火如龙,璀璨生辉,人来车往,热闹非凡。顾鸿飞衔着花飞过船舫栖在秦淮河畔的杨柳枝上,凡人只当是轻功,拍手称好。他见了我倒也不惊,反而报以粲然一笑。转身引我去往秦淮河荒凉的另一岸,这里河水枯竭成沼泽,周围蓬蒿丛生,人迹极为罕至,他倒是做好了丧命的觉悟。
顾鸿飞轻拂衣袍,末了变出一把折扇轻摇,寒风料峭,他这模样着实骚包。沙华大人大可不必亲自来抓我,我蜉蝣一族生死不过朝暮间,不消半刻,我自去阴司报道。
既有自知之明,便不应当占了我恩人的身,想来泽间小妖于你说了,我为阴司立功无数,不过送只虫子去无间,冥王自是不会多说什么。
我知道这样讲着实蛮横无理,他不过晨晓才生,即使占了长生的身体也是无意之举。更何况长生是自己跌秦淮河中,魂魄便是不被挤出来,多数也要被水淹死的。可我活了数百年,从未计较什么,大多时候也不知该计较什么。
顾鸿飞无意地摆弄蓬蒿,笑道,我承了你恩人的记忆,知晓了天文地理,人情世故。这六界芸芸众生,或劳碌而为,或造恒古之功,或潇洒一生,皆不枉于世间走一遭。可千卷记载万般传言,你数百年间如一日,竟是毫无变故,此般枯燥当真可是活着?
我听此心生烦躁,不过心软一时放他做人活了一天,看他一身红衣惹人瞩目,执一把折扇边摇边笑得花枝乱颤,闻花故作陶醉模样,又在姻缘树下学人绑了一束红布,竟让他教训起我来了。他顶着长生的脸嬉笑怒骂,喜形于色。却是麻木样的长生不曾有过的模样,相较之下,顾鸿飞更像是少年,也更像是人。而我呢?无甚模样,大抵真如他所言。
蟪蛄不言春秋,你不过短短一天之命,却也敢妄言于我。
大人可知,我该轮回多少世,才能一世为人。他迟疑地问出,可期间包涵太多期许,竟叫我一时无措。
大概不曾有此先例,多数生灵若有幸得仙缘眷顾,便可通过修行化作人形,不过你族之命皆极短,此法倒是不通。言罢忽觉悲凉,诚如前辈所说,我当真不该与他计较。
罢了,我不扔你去无间,想你寿命也快尽了,此行便引你元身去轮回投生好了。
顾鸿飞一愣,随即嘴角上扬,视线转动。我沿他目光望向沼泽间,只见有漫天的蜉蝣熠熠发光,像是星河银尘落入了人间,照亮这一方渺小天地。顾鸿飞周身也散出朦胧的荧光,模糊了他的身影,我知道他的暮死已然来临。
他开始惊慌失措,不停言语。
他说沙华,你跟了我一天终究没下手是可怜我吗?
沙华,彼岸花开千年,你有千年时间去挥霍多好啊,我真羡慕。
你一定要去踏遍万古山川,行过江泽湖海,去挽流云,摘飞花,去寻一寻人世间的好。
这凡尘,我来去几世伴着生死暂作一游,可还有谁曾记得过我?
沙华,我不甘心啊。
他终究化作了一缕幽光浮在半空,我用双手捧的很紧却抵不住他的消散。我想告诉他,也许我能记得啊,千卷记载万般传言没错啊,我活了百年都是一副麻木不仁的模样,我第一次难过就是为你悲伤啊。
长生投生那日我去看了他,满身霉草尽是落寞之意,我拦住他灌孟婆汤的手。长生,这世能好好活着吗?
长生摇头,他说他在世间不记得三七,万不能在阴间错过了她。
我想告诉他顾鸿飞说的话,可又觉他把三七看的比命都重要,说了也是枉然。阴司的人只当长生为三七精魂所致,所以死后记起黄泉种种。只有我知道,长生把记忆锁在还曾是彼岸花的我身上,只要我接近,他便能随时记起三七。这是阴司的禁术,一旦被冥王发现,长生的结局只有魂飞魄散。想来便只得苦笑,等三七回来那一日,我替你留住她。
长生也不辩驳我从未见过三七,怎的认出她来。或许他不想拂了我的好意,或许他心存侥幸抓住一丝不错过三七的机会,或许他根本不在意这多此一举。
我看着遍布黄泉的曼珠沙华。有花无叶,孤零的生着,这千年时光何其漫漫,却也不待多时,便是花落叶生,我的命到那时也就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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