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的清晨包裹着一层厚厚的雾,看不见南北两侧的山谷。前往县城的早班车不停地发出刺耳的鸣笛声,提醒要进城的人们抓紧时间。锦帆的爷爷奶奶,各拿着手电筒,淡黄的光线在空气中被雾层截断,看上去,煞似两根圆长的金柱,颠簸向前。
锦帆溺水的症状随着陈师傅抢在汽车鸣笛之前敲响的钟声一起消失无遗,而右腿则因为曲着睡了一夜,此时却怎么也改变不了弯拱的形状,何大夫意欲使劲拉直,却被锦帆的惨叫打败。无奈,虞老爷子只能背起了锦帆,由于长年劳作,后背早已微驼的老人,就这么使劲背负其虞家未来的希望。然而这个家庭的希望,他实实在在已经背负了一辈子。
父母亲在县城的中学教书,难得回来,进城,于是成为锦帆每个月末的必修课,只是陪他“上课”的人在爷爷奶奶中来回改变。进城要经过的地方,锦帆早已烂熟,都是些大大小小的镇子,房屋也多是沿街而走。在汽车的挑逗之下,街上的灰尘腾得极高,与碍眼的垃圾一起折磨人们的眼球。汽车在群山间辗转,时而上山,时而下坡,时而在平整而弯曲的马路上绕来绕去。路旁常有早起的农夫,肩上的锄头挂着一帘雾色;间或会遇上一群牛羊鹅鸭在马路上溜达,它们看见汽车开来便四散奔走,“让出”一条道来;有时会有一两拨树枝伸到马路上,从车身旁使劲擦过,发出咔咔的声音,吓得喜欢把头探出窗外的孩子赶紧收回脑袋,锦帆也是被这些恼人的东西给惊扰惯了的。班车还会经过几道河流,几座石桥皆陈旧不堪,锦帆每每在过桥时总会心惊胆颤,担心桥身会瞬间崩裂,不会游泳的他必成为鱼嘴里的食物不可,看那些白花花的水浪定是河水口中流出的唾液······
约摸两个小时,车便到站了。县城不大且破,街道上随处可见各色的垃圾,这是与垃圾的色彩呈单调白色的小镇唯一的区别。在锦帆眼中,那些经过复制,数量众多的房屋断不能视作城市的象征。走出车门,他感觉只是踏上了一堆水泥与拙劣空气的合并物,或者说是几个乡下镇子凑在一起的腐朽婚姻。
两位老人兵分两路,爷爷雇了一辆人力三轮车拉着自己和锦帆去医院,又替奶奶叫了一辆送她去学校吱声儿子媳妇。
刘老婆婆看见儿子媳妇的刹那便又情不自禁地哭了起来,不晓情况的二人被弄得手足无措,以为家里发生了什么大的变故,旋即也变得紧张起来。老人断断续续的话语间夹杂着“锦帆”、“”落水“、受伤”、“血”等等词语,两人的心跳变得跟奔跑的兔子一样快。
“到底怎么回事?”
“孩子怎么了?”
最终从止住哭泣的老人口中,知道是锦帆的膝盖摔碎了,两人悬着的心瞬间落地,意想中更严重的事没有从老人的唇间吐出来。
“哭什么呢?不是有医院么?”
不多时,五人便在医院集合了。陈旧的县医院像极了那些浑身散发着浓重香水味儿的贵妇人,充斥在整个医院的药水味儿好似一块巨大的岩石压迫着锦帆柔嫩的鼻子,倏忽之间这巨大的力量便窜到胸腔里面去了。当医生告知锦帆的右膝已经碎成三块需要长久住院的那一刻,锦帆如整个儿陷入了泥沼般,痛苦却无法挣扎。
办好住院手续,锦帆被父亲背进了一栋破旧的楼房。住院部的模样活脱脱是一个乞丐,几十年未曾沐浴的身体,困窘的表情,说不清道不明的目光,使任何看见它的人都觉得满身的不自在。更不消说锦帆即将在这里面接受一段不知长短的半人的生活。
待一切安置妥当,锦帆的父亲给妻子卢雨使了个颜色,让她留在病房照看孩子,自己则拉着两位老人走了出去。
“啥事,思远?”
“大哥来信了。”
“你大哥?“
“嗯。”
“他还活着?”虞老爷子声音颤抖着问道,虞思远轻轻点了点头。
“这么多年了,这混账还没忘记我们!”
“妈,不要这样说他。”
“哼,他到现在知道写信了,他是不是想知道我们两个老不死的填了土坑没!”说罢,刘老婆婆半仰起头,目光避开丈夫与儿子,直视走道尽头的窗户,她仿佛看见了十二年前大儿子虞思永消失在朝阳下的背影。
“不要这么说,毕竟当时是我们的不对,思永去跟那家人打架也是为了我们这个家不受窝囊气。你大哥信里说些什么?”这一段话的声音,明显拥有两个调子,前句微怒,后句淡然。
“其实大哥很久以前就联系上了我,是我们村里出去打工的人恰好碰上了大哥,在大哥的询问下,那人也就把我的地址告诉了他。”
“信里说,今年春节他要回来,还要带上他的女儿,你们的孙女锦然也要跟着回来,她只比锦帆晚几天出生。爸,妈,我们虞家的女孩就要回来认祖归宗了!”这么一句简单的话却勾出了这个儒雅男人眼中的几滴水珠,它们润透了他眼眸中的人像与景色。
“真的?”老人齐声问到。“虞家还有这么一个女孩儿!”对于不孝儿子的恨意随着“新生命的”出现,顷刻消去一半。
“嗯,是真的,你们就要见到她了,大哥信上说锦然长得很不错呢!不过还有一件事,我不知道当说不当说,只怕你们听了之后太过激动。”虞思远担心的是有道理,仅锦然这么一件事,二老便已激动不已,更不消说他心中藏着的那个人了。
“是关于你大哥的?”虞老爷子轻声一问,几个字燕子般从医院沉闷的空气中一掠而过。
“与大哥倒是有关,不过不全是他。”虞思远的声音有点相似于燃烧的香烛,渐渐由高变低,渗透着一股后悔的气味。
沉默半晌,卢雨从病房里走了出来,撞上了这层寂静的空气,道:“我去给爸妈和锦帆买点吃的,坐那么长时间的车,怪累的。”
往外走了几步,她又折了回来,把虞思远拉到一边,细声说:“把大哥的事告诉爸妈就行了,至于那件事就先别提吧,我担心爸的心脏,妈就更不用说了,指不定会激动出什么状况来。”顿了顿,仿佛想起了什么似的,接着问:“你还没告诉他们吧?”
虞思远深吸了一口气,“你先去买吃的吧。”
卢雨点点头便从走道上消失了。
“那事还是以后让大哥告诉你们,毕竟他知道的比我清楚。”
两位老人从儿子的口气中仿佛清楚了什么,也不究问。虞老爷子深知自己的身体,而刘老婆婆也不敢往老伴千疮百孔的心上再添点重量,毕竟他们俩心里那支平衡情感的天平已经有些失衡了,这失衡一是因为虞思永,一是因为虞锦然,再便是儿子口中未诉完的秘密。
锦帆在医院的生活只能用疼痛、寂寞来形容。疼痛缘于每日不停地换药,废去的纱布在离开膝盖的刹那总会因为“不舍”而牵动烂泥般的皮肤;输液管送来的消炎药物与盐水,在锦帆的血管内传播寒冷;护士的冷漠,打针时的刽子手形象给锦帆以绝望的感觉。除了家人送来的可口饭菜以及轮流守候可以带给锦帆温暖之外,他内心剩余的阳光只是一个人的笑脸。卢苇,不,表姐,可是这么多年锦帆却未曾叫过一声表姐,那么还是称作卢苇吧。
卢苇穿着白色的连衣裙,雨水般顺流直下的黑发上点缀着满头油菜花瓣,黄黄的,小小的,她双手捧着一把油菜杆,一簇油菜花紧贴在自己脸上,她闭上眼,贪婪地呼吸着。哦,对了,她是站在一片油菜地里,朝着锦帆呼喊:“锦帆,快来啊,好香的油菜花,它们都快把我的鼻子塞满了。”这句话跟着一阵蜜蜂的嗡嗡声一起飞到了锦帆的耳廓,那时锦帆正趴在一棵桑树上,满眼里装着麦地里厚厚而整齐的绿色,卢苇钻进的那块油菜地随着她呼喊的声音在锦帆眼中挤出了一半黄色的位置。
“你以为油菜花那么自私啊,我在这树上也能闻到香味。”说罢,锦帆把目光移向田地四周的山野,墨绿的柏树丛中,泛起几朵嫩绿的“云”,锦帆知道青木树已经醒了。还有很多披在柏树身上的藤蔓,结出密密的花朵,好像是为柏树们戴上了美丽的头巾。回头,锦帆发现桑树外约半米处的麦地里有一株梨树,梨花落满梨树身下的麦苗头上,如同大大的雪花片。锦帆双脚交叉钩紧桑树干,左手锁住一截桑树枝,斜着身子努力往那梨树靠拢,右手如笔直的剑伸向一枝梨花。眼下就要成功折断梨花枝时,左手却因为被粗糙的桑树枝勒出了一道口子而擅离职守,挂在桑树上的双脚也随之一松,整个人便“啊”的一声,如同一枚桑葚掉了下去,一头栽进了麦堆里,湿漉漉的土壤在锦帆身上敷出一层淡淡的黄······
“锦帆,怎么了?锦帆。”卢雨紧握着锦帆冰冷的手,轻轻地在床边呼唤,儿子那“啊”的一声惊醒了昏昏欲睡的母亲。
半醒的锦帆试着睁开眼,病房里昏暗的灯光,像发霉的烤红薯,软软的,却使得他的双眼莫名的难受。看见紧紧端详自己的母亲,锦帆说了句:“妈,我闻见了一阵油菜花香。”说完便闭上了眼睛,他口中的油菜花香仿佛是随着自己嘴唇的开合而来去的,卢雨一点也没有感受得到。
第二天醒来,锦帆完整地回忆了昨晚的梦。他知道自己从来没有看见过钻进油菜花地的卢苇,而自己从桑树柏树青木树枣树梨树桃树等等一切可以攀爬的树上掉下来的次数却数也数不清。想到有时从树上掉下来,裤裆也会被树枝划破的情景,锦帆暗自发笑。而笑过之后,他却把目光紧紧锁在油菜花下卢苇的身影,虽则在梦里,却一点也不虚幻,仿佛只要那一刻他愿意,他就可以走到卢苇身边,同她还有蜜蜂一起呼吸最纯粹的花香。他很执着于这个梦境,然而在不断的回想中,锦帆却陷入了深深的寂寞。他对家人说:“躺在这个地方,就像一个伤残的流浪狗一样,我想回家。”
卢苇在锦帆住院的日子里,重复着自己平凡单调却又舒适美丽的生活。不过她却会趁着爷爷午休的片刻,跑去庙里,学大人们祈福的模样,俯身跪拜,嘴里念念有词。陈师傅看见她总会笑着说:“孩子,你既不烧香也不点烛,菩萨们怎么能听得见你心里的话呢?”而卢苇只是腼腆地微微一笑,美丽的脸颊因为心里的小秘密而越发的红润,陈师傅便又接着说:“你给我说说看,你心里在想什么,说不定我倒能帮你满足愿望呢。”卢苇倒不是不动心,也并非不相信,只是觉得自己羞于启齿心中藏着的那个不大不小的梦。
卢老爷子,本不多言,却日日在卢苇面前念叨锦帆,但凡听说有人要进城去看锦帆,他都叫卢苇捎点钱让那人带去。仿佛锦帆是他手里的一本未读尽的书,每天都牵肠挂肚。卢苇只得劝慰,把何大夫还有陈师傅的话都一一告诉爷爷,让他知道锦帆的伤并不严重,只是需要调养,不多时便会回来。当然这发自内心的劝慰不仅仅针对爷爷,还是说给自己。卢苇的心随着气温的渐低,也缩到了最小。对于这个表弟,她只觉得是同学,是朋友,这些担心也仿佛没有半点是因为那一层浓浓的血缘关系。
锦帆出事的那天晚上,赵未柳在饭桌上遭受了父亲狠狠地批评,责令他春节之前不得出门。未柳不敢反抗,只默不作声咀嚼着碗里的面条。奶奶替自己的孙儿说话,说虞锦帆是命中注定要遭此一劫的,况且那池塘里本就有他先辈的一个冤魂。未柳的母亲对这种说法加以嘲讽:“你要真有这么神,那怎么不早点告诉我们家未柳,那天也就不会出事。”未柳的父亲恨了自己妻子一眼:“不懂就不要瞎说,这种上天注定的事情,谁能改变呢?”
“成天嘴里絮絮叨叨,一家人就在她的卦象指挥下搬来搬去,也没见你们赵家有什么发达的迹象。”
赵老头饭前总喜欢抽一两根劣质卷烟,这也使得他永远占据着家里最后一个放下碗筷的位置,往往碗里的面条已经融烂的时候,他还在尽情地吞吐着烟雾。这一晚也不例外,听完其它人的台词,嘴里的卷烟也快要燃尽了。他眯缝着双眼,在桌沿将烟灰轻轻一抖,又深吸一口气,便开始了自己作为一家之长的言论:“都见过别人下象棋吧,人嘛,就跟棋子一样,不管你是车马炮,还是士相卒,老天爷操纵我们的身体去发生一些事,虽然有的人,比如说你妈,他们可以提前知晓结果,但是在这事情发生的过程中,他们也就不过只是一枚棋子,这个是改变不了的。就算那天不是未柳同锦帆一起,也会有别的人或者他自己一个人去经历这么一件事。我听村里去县城看望锦帆的人回来说,锦帆是在刘贵父亲丢命的地方摔碎膝盖的。庙里的陈师傅还有你妈都算到了,锦帆肯定是被鬼附了身。”
赵老头说完,把烟蒂放进嘴里,又深吸了一口,方不舍地将烟屁股扔到了桌子下面,一个微弱的红点在地上呼吸着最后一丝羸弱气息。他望着妻子,她眼睛里溢满神气的目光。未柳同父亲都听得一愣一愣的,只有母亲嘴角轻轻一动,欲言又止,未柳知道她向来是不相信这些骇人的鬼神言辞的。
这天下午,锦帆回到镇上的消息,一会儿便传开了。一行五人,虞思远与卢雨也处理好了学校的事情,开始了自己的假期。街坊邻居还有三溪村里的老乡们都三三俩俩结伴来到锦帆家,豆奶、罐头、水果、鸡蛋、蔬菜一会儿就堆满了锦帆家的饭桌,这是三溪村人历来的习惯。哪一家出了事,人们都会关注,遇上麻烦,大家一起帮忙,遇上喜事,主人家也总会置几座酒席,邀乡邻们前来一起热闹热闹。然而这也造就了三溪村一道同中国大多数乡村一样的文化:没有秘密。没有秘密,人们总是坦诚的,谁同谁要好,大家清楚,哪两家有矛盾,人们也了然,这样的环境氛围下,故事的构成往往也是“平白直叙”。
陈师傅总是喜欢在人们都散去的时候单独出现,他来的时候刘老婆婆正在替儿子媳妇整理房间,半年不住,房间里的蛛网灰尘都繁殖了大量后代。陈师傅向虞家其余三人打了招呼,又到锦帆的房间里看了看躺在床上且显得没有多少精神的锦帆:“身体恢复地倒是蛮好,只是骨子里还有东西没有被医好。”“什么东西?”虞思远目视这为长者,言语间满是尊敬。陈师傅笑而不语,只是把锦帆的奶奶叫了出去,像上次在诊所外一样嘀咕了一阵,便返回了寺庙。他走后,刘老婆婆停下手中的活儿,对思远和卢雨说:“我跟你爸去趟赵家,你们俩看好孩子”。
“去赵家干嘛?”
“这个你们不用问,晚上回来告诉你们。”刘老婆婆总感觉同身为教师的儿子媳妇俩在思想上有些隔阂。
半天未吐一字的虞老爷子,如老黄牛一般被刘老婆婆拉上便走,他知道去别的地方老伴不需要自己陪伴,唯独赵家,她是绝不会单独前往的。
下午微弱的阳光,慵懒地搭在人的身上,仿佛柔软的棉花一般,给人舒适的感觉。山谷中蒸腾着淡淡的雾气,像燃烧的麦秆放出的青烟,使目光的旅行终于不远处的雾空。赵家屋后的池塘,一如既往的安静,微风刮过水面,细密的波纹好似晃动的麦苗。这座百年老宅,稍作修葺,倒显出一股年轻的生命力来。刘老婆婆心中掠过一丝酸楚,父亲的死,弟弟的出走,随着时光的流逝虽然一天天显得模糊起来,但是那种痛彻心扉的家庭剧变,却断然不曾真正走远而跃出她的心扉。
走到屋前,恰碰上赵未柳同父亲一起走出了院子,未柳手里提着一只三四斤左右重的花白鲢,而父亲手里则提着一篮子土鸡蛋,他定是担心孩子的手不够稳妥,打烂鸡蛋便太可惜了。
刘老婆婆:“你们这是要上哪里去?”
“正要去看锦帆呢,赶巧你们来我们家了,先进去喝口水,待会儿咱们一起走吧,刘姨?”未柳父亲的脸上闪过一丝惊讶,旋即换上了微笑。人的表情总是如此神奇,瞬间便可自由变化,就像是预备好了无数张面皮,只是在不停地轮换似的。
“那孩子真劳你们挂心了,不过这儿可能还得有点事麻烦你们呢,你妈在家吗?”刘老婆婆边朝院子里走边说,目光像扫帚般在院子里扫过。懒洋洋的阳光下,长长的房屋的影子与房屋本身构成一张巨大的嘴,仿佛在酝酿一个哈欠。虞老爷子跟在她后面,侍卫一般,赵未柳同父亲走在最后。
“她刚跟爸一起从刘贵家回来,这几天在帮他们家盖房子,听说快完工了。”语罢,他又面朝孩子说:“未柳去叫你妈出来给你虞爷爷刘婆婆烧两碗开水(说是开水,其实是煮荷包蛋,这是三溪村惯用的说法)。”刚说完,妻子已经从屋里走了出来,给两位客人打过招呼,便叫上未柳走进了厨房。
赵老头同老伴也走了出来,两位客人还未开口,未柳的奶奶便说:“走一阵山路,想必累了吧?先到屋里坐坐,等把开水烧好,你们润润口。我知道你们的来意,我这就去准备准备。”说完,便朝堂屋走去。未柳的父亲也跟了过去。
赵老头将客人招进屋里坐下,从口袋里掏出烟盒,给虞老爷子点上一杆,自己也抽了起来。
“锦帆的膝盖好了吧?”
“再不好,这医院就该关门大吉了。”虞老爷子面无表情地说,“这孩子,从小就不让人省心,那回手臂脱臼,又遇上个江湖郎中,接骨时给接错了位,我们两个老不死的也不知道情况,就让它那么长着,谁知后来那手臂肿的跟泡桐树一样,抬也抬不起来。后来让他爸接县城医院一检查,你猜怎么着,错位的两块骨头长在一起了,医生无奈只得把那些骨头间的肉撕裂,重新接骨。”
顿了顿,见老伴不说话,他知道老伴此行的目的不是来拉家常的。虞老爷子又接着说:“我们吧,觉得这一回痛过去了也就罢了,谁知道后来又闹出一幕,前年七月半的时候,他奶奶刚把煮好的米汤(三溪村对于稀饭的叫法)锅放到地上,他就蹦跳着一屁股坐了进去,我正在屋檐下给死人烧钱呢,他的哭声就把这鬼节实实在在地弄得吓人。屁股和背烫个稀烂,到现在还背着满背满屁股的花儿呢!”
“小时磨难受完了,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这人啊,欢痛是命中注定的,小时候把痛苦经历个遍,长大了就一帆风顺了。你们也不必多担心,我看锦帆这孩子,将来指不定比你们老俩口过得更好呢!”
未柳与母亲刚好一人端着一碗荷包蛋进来,见两位老人聊得正酣畅,未柳的母亲也接着公公的话说:“对,这么多磨难之后,锦帆肯定会好起来。来,虞叔、刘姨先把这开水喝了。”
刘老婆婆听见这些话,眼睛里也变得温暖起来,用筷子翻了翻碗里裹着厚厚白色大衣的荷包蛋,说:“这孩子能不能好起来,还得多多指望你婆婆的帮助呢。”
“指望她能帮上什么忙!”这话虽然说得很用力,但音调却被这个中年妇女压得很低。赵老头朝她投来一道憎恶的目光,看见自己的老伴走了进来,那眼光瞬间变得温柔如水。
未柳的奶奶手里拿着几个叠起来的小纸包。“回去把这里面的东西用火烧了,放进水里,和匀了,让锦帆喝下去。坚持喝完,就会远离那些邪气了。再把这个拿去让他戴上,千万不要离身,哪怕是洗澡也得戴在脖子上。”说完她把那些小纸包递给刘老婆婆,又把一个半个鸡蛋大小类似于吊坠的黄色小布包给了她。又俯在她耳边说道:“记住了,再难喝,也得让他喝下去,要是不喝,就不灵了。”
未柳的母亲此时走了出去,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傍晚的风在竹林里穿梭,竹叶沙沙作响,仿佛正落下一重细雨,又好似未柳在不停地翻动书页。她每天只有在这种闲暇的傍晚以及天未亮的清晨才能感觉到风声中的宁静。她在外面高声说了句:“天快黑了,让刘姨他们早点回去吧,不然还得摸黑。”
“急什么,开水还没喝完呢!”未柳的奶奶厉声说到,如同在同一个有着深仇大恨的人讲话。然后她又把嘴贴到刘老婆婆的耳边,声音变得轻柔,道:“锦帆怕是被一些东西跟上了,他跌倒的那个地方,你是知道的,刘贵父亲的魂魄指不定还在那儿晃悠呢。还有屋后面那个池塘,这个你比我更清楚。上次碰见寺里的陈师傅,他也跟我算到的一样,我们觉得还是把锦帆送进庙里,让那些鬼魂不敢近他身,我再想点办法,给他们说点好话,或许这样也就过去了。”
这声音虽然小,但是屋里的人还是能够捕捉到。虞老爷子的话似乎刚才已经吐尽,而这些事又他是做不了主的。刘老婆婆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她心里正在回味下午陈师傅贴在自己耳边的嘱咐。
“虞大哥刚才也说了,锦帆从小就多灾多难,不是一直没有好么?我看就是没有治本,有的东西光靠医生是没有用的。隔壁村那个杀猪的何师傅的老妈,传说是癌症,吃了那么多药也没见好转,你看现在住进城里的凤灵寺快一年了,病情不是就减轻了许多了吗?”赵老头的话打破了片刻的沉寂。
“嗯,这样的话,我看也只能去试一试了。”刘老婆婆定了定神,如是说。虞老爷子也默默点了点头。
两人急切地吃完了碗里的荷包蛋。快要离开时,刘老婆婆从灯草绒外套的内衣袋里取出一个用绳子系着的小布袋,掏出两张十块的旧钱,放在桌上。“给你们添这么大的麻烦,要是不嫌少,这点小小的心意你们就收下吧。”说完起身便拉着老伴朝外走。
赵老头迅速拿起钱跟了出去,老伴也跟在后面跑了出来,脸上挂着仿佛是愤怒的神情。“怎么能收你们的钱,这不只是举手之劳的事吗!”
四个人在院子里拉扯了半天,竹林的沙沙声在这拉扯中倒显得像是有谁在哭泣,不远处邻人家的狗也在这时叫了起来,声音尖利。那钱从四双手上来回奔波了数遍,最终还是回到了赵老头的手里。未柳的父亲看见这情形,忽然想到了什么,转身从屋内提出了那篮子土鸡蛋和鱼。“这是我们对锦帆的一点心意,你们就顺便带回去吧。明天我再带着未柳去看锦帆。”
两位客人说什么也不要,未柳的奶奶说了一句:“你明天跟未柳一起送去不就成了吗?干嘛劳烦你刘姨他们。”
离开时,刘老婆婆瞥见东西两边木屋的墙上堆满了竹子、竹篓、晒簟,随口说了句:“你们倒是注意别把这房子压垮了,它年龄比我还老着呢。”赵老头应道:“放心吧,就这么点东西,它还扛得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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