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的幽默感

外婆正面形象。网图 ©

说来也巧，我发现这世上的“外婆”这一角色都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她们都是很有幽默感的“老太婆”。

我的外婆是个小脚老太太，一生生养了九个孩子，其中一女娃放羊时掉下悬崖摔死，养活了八人；其他有没有打娘胎里出来就夭折的，我不大清楚。外婆去世已过廿载，当时又没有留下照片，其人容貌早已模糊不清，但她的幽默感却深深刻在我的心里。我外婆是个谨慎小心的半封建女性，生前对新生事物没有明确概念，除生了很多孩子外，她剩余的生活基本上就是受气。我外公似乎不大待见她，因为她在笑呵呵之外，总是一副病恹恹的样子，让我外公觉得晦气。现在想来，外婆病恹恹的样子，很可能是生孩子过多和劳累的家务所致。如今，外公也已作古快四载，不知俩人在那个世界相见，到底是情人还是仇人，活人不得而知。

中国人的好日子刚有盼头的那时候，外婆突然过世了。其实也不能叫“突然”，她的腿疼了大半辈子，而且最终因腿疼要了命。我那时候还是个小学生，听说外婆过世的消息，只感到莫名的难过，却不知道“过世”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后来才知道，过世不是东西，是自然规律，是世间万物“从哪来到哪去”的规律——有一天，我也会成为别人口中“过世”的某人。想到外婆，最让我记忆犹新的是，她的兜里总会藏着一颗舍不得吃的糖，以我在众多外孙中排名最高的讨厌程度，又加上当时我还是个“独子”，因此偏偏沾了外婆的光——外婆仅有的一颗舍不得吃的糖会“变”成我的；外婆在没有其他人在场时，把那颗糖从兜里掏出来，偷偷塞给我，生怕其他人撞见，还嘱咐我赶快吃掉。我受外婆宠爱，却不大领情。因为那颗糖快被外婆的体温“暖化”，糖和糖纸粘在一起，根本就不像一颗诱人的糖果，再加上我天生不大喜欢吃糖，所以把外婆额外的宠爱当作自然而然的事。要说把好心当成驴肝肺的例子，我可能是最为鲜活的一个；我也因此被我妈骂作“外家狗”。现在想来，我还不如狗，狗比我忠诚。兴许，外婆把那颗糖扔给狗，狗最起码会给她摇摇尾巴，可我当时并不为意。二十几年后再想起那颗糖，我隐约中感受到了外婆的心跳和体温，可是再也没有外婆一样的小脚老太太偷偷塞给我一颗不大诱人的糖果。

外婆是穷出身，后来下嫁给外公，还是穷苦日子，因此一辈子没见过什么新鲜玩意儿。我十岁左右的时候，老家那边种出来的西红柿是沙瓤的，香甜多汁，但自家还没有想到种植，得花钱从集市上买。我们家生活也不好，但我妈却是有一分钱花一分的人、从不亏嘴，但去看我外婆，总要买点外婆从未吃过的东西。比如西红柿，外婆就认为生吃很可口。有一回，我妈去看外婆时买了别的东西，没有买西红柿，外婆就有点不高兴，说她就喜欢吃“西和加”。我妈不明白“西和加”是什么东西，因为这个词是我外婆针对西红柿名字“自创”出来的，她总是把听到的词语“深加工”，却以为别人也是那么说，所以把我妈弄糊涂了。我妈跟外婆磨叽了大半天才弄清楚，原来就是西红柿！“西和加”这个词，在我们地方土话里的意思是“好哭鬼”，形容人眼泪特别多。外婆说我妈买给她的西红柿香甜多汁，因此跟“西和加”一样，好像装着一肚子“水”。

外婆对词语“深加工”的这种“超能力”，似乎源自于她目不识丁的人生经历；对她来说，新生事物永远都是陌生的，新鲜玩意儿永远都是神秘不可言的，而新式说法都是含糊其辞的。假如隔着老远跟她说话，她总能把别人的话听出不同的结果。比如，我们去外家，老远就看到外婆站在土堆堆上晒太阳，大老远跟她打招呼，你问她“冷不冷，姥姥？”她的回答多是“饭还没熟！”有一回，我去外家碰上一个叫花子，外婆给他一个黑面窝头，他没拿好，差点让狗抢了去。叫花子弯着身子给外婆说一些“感恩戴德”的话，外婆却全听成了“狗不咬你！”真是笑死我了。现在想起，我还觉得那么好笑。也正因为外婆总把话能听岔了的这个“超能力”，外公就更不待见她。两位老人生前都是互不待见的冤家，外公总抱怨外婆说“我给你说的是爷爷的胡子，你老给我扯出来的是河沿上的小草！”外公骂外婆是“死老婆子”，外婆背地里骂外公是“老不死的”。不过，常听人说，搭伙过日子，最好的方式就是一对冤家一起生活，你骂人，我装聋，你生气，我解闷，你吃饭，我看着，你坐着，我站着，互相嫌弃却骂不散，这样往往却能阴差阳错过一生。如今，婚姻中要求互相尊重，却总要彼此独立，甚至过分强调井水不犯河水，结果往往是吵着吵着就散了；人类强烈要求“自由”的意愿，有时候真让人捉急。我至今还记得，外婆过世后，外公那副无精打采的样子，就像把好不容易珍藏了大半生的宝贝被盗走那样心痛——外婆就是被病魔盗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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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读《外婆的道歉信》这本小说之前，已读过李娟在《我的阿勒泰》中描写外婆的文字，两位作者笔下或虚或实的外婆形象，让人忍俊不禁。我因此甚至产生了一种错觉，好像女性在外婆的年龄时既是最美的也是最可爱的，她们经历过人生的酸甜苦辣、沟沟坎坎，形成较为完善的人生哲学和价值体系，而又不失顽童活泼淘气的质朴。然后，我想到我的外婆。奇怪也碰巧，我发现世上的外婆好像都有类似的幽默感。

在李娟的文字中，外婆绝对是个顶淘气的“小朋友”。在“有关外婆”的文字中，作者描写了一次吃饭的场景，外婆因为对喝粥“不满”，表现出了孩子般的本性。

哎哟，哪个做的饭？煮熟就可以了嘛，哪么煮这么烫？

......

天老爷！清汤寡水的，老子要挽起裤脚跳下去才能捞到几颗来。

......

作者说，外婆不是嫌把肉块切成了肉末，就是嫌做饭的打死了卖盐的，好像根本没法吃。但外婆真正喜剧的一面是，尽管爱找茬，就属她吃得最多。

她喝完稀饭，又颤颤巍巍站起来。

干什么？

舀饭啊，再舀半碗，再给我舀一砣红苕......

跟这样的老人在一起生活，大概快乐总是多于难过的；但是，性情中人往往也会因为外婆的可爱而想到人生的无奈，因此很有可能笑着笑着就哭了。李娟还有一篇写外婆的文字，《想起外婆吐舌头的样子》，我也特别喜欢。我个人觉得作者本人好像从外婆生活的智慧中得到不少启发，因此能把稀松平常的小事写成关乎人生观的大事；浅浅的笔端，溢出深深的亲情和怀念，不禁让人“撕破”泪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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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外婆的道歉信》这部小说，完全是西式风格的幽默。一个患了癌症却不向病魔和命运低头的外婆，更像是电影里那种走哪都不大受人待见的“老妖婆”，却很搞笑地扮演着在一个即将八岁的小女孩心中举足轻重的“超级英雄”的角色。爱莎的这个外婆，无论怎么看，都像是个“不合时宜”的老太婆，除了表现得与这世界格格不入外，还经常闯祸。爱莎用“维基百科”解决很多问题，外婆说如今的人在网络上花费的时间太多——这个问题真是明摆着的，我无法想象，假如现在网络突然消失，我不知道人类会变成什么样子，反正很多人都会因此无聊死。我同意这个“外婆”的说法，大概是我本人也有点“不合时宜”，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的缘故。

......

外婆不太擅长在真实世界生活。条条框框太多了。

......

外婆把芬达泼在了爱莎的手机上，然后试图用烤面包机把它烘干 ......

......

现在啥事都他妈的政治正确......

这些话出自外婆之口，是不是显得非常“不合时宜”？显然，在以高素质标榜自我的西方人眼中，孩子是不适合跟这样的“疯”老太婆在一起生活的。而国人估计也不大喜欢让这样的外婆“影响”自己的孩子。可是，一个不到八岁的小女孩儿却能跟这个“老妖婆”相处得很有戏剧性。作者弗莱德里克·巴克曼在现实生活中应该是个很有幽默感的人，所以他笔下的外婆又疯又怪，但又让爱莎十分“痴迷”。巴克曼作品的风格，最诱人处是他总能把文字写成画面感极强的“直播”，让读者边读文字边看“直播”，真是非常了不得。

我之前看了一部电影叫《一个叫欧维的男人决定死去》，没管别人怎么评价，我自己觉得很有意思。后来网上一查（呵呵，果真在网上花了不少时间），原来是根据巴克曼的同名小说改编而成。于是，我去了解巴克曼，他可真是一炮而红。而《外婆的道歉信》这部小说，我个人认为比已拍成电影的作品还要好玩。希望将来拍成影视作品，我会边看边怀念外婆。

嗯，有关“外婆”的文字，暂且写这么多吧！越写越长，好像永远写不完。我妈如今也是“外婆”，我从她的言行中看到了我外婆的影子。因为我听见外甥女问她，“姥姥，你喜不喜欢《熊出没》？”我妈回答：“我咋知道熊怕热！”

这只是个开始。